从本体论和认识论来说,我们可知《老子》的“道”还是一种法则和规律。“道法自然”,“反者,道之用”(第四十章)等,都是就宇宙万物的运行规律和法则而言的。不过,这个法则和规律在《老子》看来也是神秘不可说的:“明道若昧,进道若退。”(第四十一章)“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第七十三章)即使是圣人,对于这个法则和规律也感到困惑:“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第七十三章)《老子》还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第四十一章)而且,知识与这个“道”是不相干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第四十八章)这样,我们对于客观世界万事万物的本质和规律的认识,只能靠一种神秘的体验了。故从根本上说,《老子》的知识论与宇宙论是一致的。我们可以看出,《老子》中关于知识和真理问题,经常用一种神秘的体验代替日常经验的描述和论证。
王弼在解释宇宙万物的生成时,认为万物皆始于无,这个“无”是宇宙万物创生的本源。对于每一具体事物来说,“无”不仅是它生成之源,还是它的“本”,即本体。所以,“无”又属于本体论和认识论的范畴。王弼说:
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79]
还说:
物皆各得此一以成,既成而舍[一]以居成。居成则失其母……[80]
这里的“一”,就是“道”,也就是“无”。事物生成之后,“无”也就失去了。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的意义是“将欲全有”,即是从整体上把握具体事物时才具有的。所以,这个“无”非是一实存,而是无存。“无”只是一种抽象,而没有实存的意义。既然“无”没有实存性的意义,天地万物的“本”也就是一种具有逻辑意义的抽象物了。王弼认为,这也是“本”的真正意义:
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无为用。[81]
这里说得更清楚,“无”是与“有”相对而言的,“无”只具有逻辑和哲学抽象的意义,并非是物质性的概念。“有以无为用”,用冯友兰先生的话说,“意思就是说‘无’什么都不是,正因为它什么都不是,所以它才能什么都是”[82]。世间万事万物的“本”,只具有抽象的意义。我们可以看出,王弼把他的宇宙论思想推演到本体论。[83]这就是一般所概括的“以无为本”或“贵无论”的本体论。
对于王弼关于“无”与“有”的思想,当代学者有充分的解释。汤用彤先生在论述王弼的这一思想时说的:“盖万有非独立存在,依于无而乃存在。宗极既非于万物之后之外而别有实体,故曰与极同体也。”又说:“未有非于本无之外,另有实在,与之对立。故虽万物之富,变化之烈,未有不以无为本也。此无对之本体(substance),号曰无,而非谓有无之无。因其为道之全,故超乎言象,无名无形。圆方由之得形,而此无形。黑白由此得名,而此无名(……)。万有群生由之以成,而非器形之所谓生。形器之生,如此生彼,昭然二物。而宇宙之本,虽开物成务,然万物未尝对本而各有实体。”我们通常称之为即体即用、体用一如。王弼的这一思想成为当时玄学的一个重要特征:“玄学即体即用,实不可谓无用而有空洞之体也(体超时空)。”这对于《老子》的本体论思想是一个重大改造和发展。《老子》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生”,在王弼这里变成了“体用关系,而非谓此物生彼(如母生子等)”。[84]汤用彤先生此说言中了王弼哲学的精要。
冯友兰先生评论王弼这一思想时说:“总而言之凡是抽象的都是无,具体的才是有。抽象的必须依靠具体的,一般的必须依靠特殊的,才能显现出来。这就是他所说的‘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就是说无不能离开有。”他认为,王弼说的“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意思就是,如果要对于‘有’有全面的了解,那就要回到无去”。[85]
楼宇烈先生的解释则更为具体:王弼的“无”和“有”,“既不能在时间上分先后,又不能在空间上分彼此。‘无’不是在‘有’之先,与‘有’相对而存在的某个实体”,“‘无’和‘有’只是一种本末、体用的关系。王弼所谓‘本’、‘体’,指根本或原则,所谓‘末’、‘用’指表象或作用”。[86]
可见王弼的本体论是“即体即用”、“体用一如”。在这个本体论思想中,《老子》所说的事物后面神秘的本体(例如“大音”、“大象”之类)便自然消失,不存在了。在王弼的哲学看来,“万有”就是事物的外在存在状态,“无”是对事物的整体的抽象。我们的日常经验活动所把握的就是“有”,而“无”则是我们从哲学的层面上,对于事物本质、本体的一种理性的认识。“无”与“有”这样一种体用关系说明,认识是一种与经验相关的活动,同时,又必须依靠理性的思维进行抽象把握,而非像《老子》所言,属于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的体验。
由此可见,比起《老子》,王弼的本体论和认识论,具有非常鲜明的理性色彩,具有一般哲学本体论的清晰的逻辑和思辨内容。
关于王弼的本体论和认识论思想,以及王弼在关于本体论思考时所展示的思辨水平,在我们考察王弼的大衍义之后,会有更明确的认识。
五
《老子》中从对于“道”的描述,到他全部思想的表达,大都是采用比喻、隐喻、警句、寓言等方法。[87]这些表述及其思维方式,与《老子》的全部思想和观念是一致的。
现代人类学家一般都认为,原始人类或处于早期蒙昧时期的人类,在语言和思维方式上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使用具体事物的比喻和想象,而很少运用概念进行抽象。[88]从《老子》的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述方式来看,无疑具有人类早期的思维特征。虽然《老子》思想中含有许多很深刻的辩证法,但这与思维和表达上的思辨方法还不是一回事。因为在原始人的语言表达中,也含有辩证法思想。这也可以证明《老子》的思想和观念与上古的原始文化之间,有着一种很直接、很亲近的关系。
王弼的哲学在思维和语言的运用上,则没有这些原始思维的特征,这突出表现在他的哲学思辨上。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的言与意、一与多、常与变、动与静等理论中看出。由于篇幅的限制,本节只分析他的大衍义。因为,我认为大衍义涉及本体与现象、一般与个别两个哲学的核心问题。
据宋人吴仁杰《易图说》,汉代大衍义有京房、马融、荀爽、郑康成、姚信、董遇等数家。汤用彤先生在《王弼大衍义略释》一文中,提及郑、荀、姚、董、京、马等人学说。他认为,王弼的大衍义“立论极精,扫除象数之支离,而对于后世之易学并有至深之影响,诚中华思想史上之一大事因缘也”[89]。
《易·大传》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又云:“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历代治《易》者对其中两点难以解说:一是天地之数与大衍之数的关系;二是大衍之数何以有一不用?今王弼之大衍义见于韩康伯之注引,主要涉及第二个问题。所以这里集中讨论第二个问题,即大衍之数何以有一不用。
为什么大衍之数有一不用?汉儒都以象数之学解之。例如,京房认为,五十者,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也。其一不用者,天地之生气也。马融认为,北辰两仪日月四时五行十二月二十四气,共五十,而北辰居位不动。荀爽认为,卦有六爻,六八四十八,加乾坤二用,乾初九勿用也;郑康成认为,天地之数五十五,以五行气通。凡五行减五,大衍又减一。姚信、董遇认为,天地之数五十五,其六以象六画之数,故减之而用四十九。[90]
与所有上述说法相比,王弼之大衍义则迥然不同:
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四十有九,数之极也。夫无不可以无明,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91]
冯友兰先生认为,不用之“一”是“非数”,但其余四十九要靠它才成为数。“那个‘非数’的‘一’实际上是没有的,所以也就是无。”就是说:“有万物就必须有一个‘万物之宗’。这个万物之宗,既然是万物之宗,它就不能是万物中之一物。如果它仅是万物中之一物,它就不能是万物之宗。”[92]
汤用彤先生说:“故太极者(不用之一)固即有物之极(四十有九)耳。吾人岂可于有物(四十有九)之外,别觅本体(一)。实则有物依体以起,而各得性分。如自其性分观之则宛然实有,而依得性分之所由观之,则了然其固为全体之一部而非真实之存在。”[93]
我认为,这里的关键在于“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的“一”,即太极的描述。这里的太极或“一”,就是其余四十九之“极”。这表明,它是存在于万物之中,而非独立于万物之外的“宇宙之源”。它的本质特性是“不用之用,非数而数”。除了太极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具备这一特性,也就是体用一如。而以前汉儒之解,都将“一”与“四十九”分为二物。“一”或为元气,或为不动北辰等,“四十九”或为日月,或为五行等,绝无体用相即之意。故汤用彤先生说:“王弼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本者宗极(魏晋人用‘宗极’二字常相当于宋儒之本体),即大衍义中所谓太极(一作大极)。太极无体(邢昺《正义》引《论语释疑》),而万物由之以始成……夫有生于无,万物由无而有。王弼曰:‘本其所由与极同体。’(《老子》六章注……)盖万有非独立存在,依于无而存在。宗极既非于万物之后之外而别有实体,故曰与极同体也。”[94]这个“无”就是太极,是宇宙之最高本体。“太极无体”,意即这个最高的本体,乃“非于万物之后之外而别有实体”,而是即体即用之“无”。
同时,“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这说明,万事万物都必须呈现为现象,没有现象无从展示本体;而每一事物在它的现象外,还有它的本质,它存在的理由。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王弼关于现象与本质关系的一个完整的本体论思想。所以,汤用彤称王弼之大衍义,为“尽扫宇宙构成之旧说,而纯用体用一如之新论者”[95]。我们可以看出,汤用彤先生认为王弼的哲学已经是相当精致的理论了,表现了很高的思辨水平。在中国哲学史上,达到这样高度思辨水平的哲学家,还是不多见的。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再来回顾一下王弼的“自然”观。王弼《易·复卦彖传》注曰:
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也。故动息之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96]
这里,王弼把事物的现象和本体划分为二,而作为本体的“道”、“无”、“本”,就是指自然。从这里可以看出,王弼的哲学本体论,应该说是一种具有很高思辨水平的纯粹哲学化的本体论。哲学本体论的思考不同于一般的实用思考或智慧。王弼这里的“道即自然”的思想,是即体即用,体用一如,是一种思维水平很高的本体论。比较起来,《老子》的“道法自然”在实用的智慧上,无疑是很深刻的,但作为一种本体论,是很贫乏的,会导出逻辑的循环:自然—道—自然。从“道法自然”这一哲学的表述,表明《老子》对于事物本体的追问,实质是安于现状的描述上。因为,“自然”一词的意义,在这种本体论的追问中,立刻消解,马上转化为一种模糊的现象描述。我们由此可以看出《老子》在这里所存在的认识上,至少是表述上的无力或无能。
当然,中国古典哲学是在宋明理学时,才达到体系和逻辑完整的巅峰。不过,如前所述,王弼这里的“自然”,也是一种“理”,距离理学家们的“理”,在思辨的历程上已经不远了。而查《老子》五千言,则无一“理”字。[97]
余敦康先生认为王弼把包括自然和社会在内的整体,分为本体和现象两个层次,本体即无,现象即有。他说:“现象是人们的耳目感官所接触到的,本体则隐藏于现象之内,无状无象,无声无响,视之不可得而见,听之不可得而闻。现象是本体的表层,本体是整体的深层。本体支配现象,是万事万物所不得不由、不得不依、不得不归的根本。……与《老子》相比,这是一种更为纯粹而明确的本体论。这种本体论自然而然地把本体与现象之间的关系问题突出为首位。”他还说:“如果说在先秦的原典中,本体论的思想不是那么纯粹,混合了许多杂质,经过王弼的提炼,就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了。……王弼以后,传统的天人之学中的神学色彩是剔除了,宇宙生成论的成分是减少了,而改变为一种较为纯粹的本体论的理论形态。这就是王弼的玄学创新的划时代的哲学意义。”[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