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术与传统(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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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1)

余所治学,早年为古典文学和文学思想史,特别对《红楼梦》与明清文学思潮用力较多。现当代文学和文学理论也曾涉猎,出版过几种论著。但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开始转入学术史和思想史研究。引领我“出文入史”的是王国维、陈寅恪、钱锺书三位学术大师。读他们的书,如醉如痴,足以忘我,结果自己不想写文章了。于是编纂了一套《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收晚清民国以还现代学者的著作四十四家、三十五卷、两千多万字,1997年出版,历时七年时光。好处是使我有机会系统接触现代学术的谱系,王、陈、钱之外的其他学者,也成了我熟悉的前辈老师。此处“老师”一词,我用的是《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之典意。他们为我打开的学问世界,广阔无垠而又绚丽多彩,不禁为之流连忘返。1996年出版的《传统的误读》,2004年出版的《学术思想与人物》,2008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学术要略》,可视为此一方面研究的一个结点。而2005年出版的《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不妨视作由文学研究进入学术史研究的一个过渡。

我重点研究的中国现代学术的个案是王国维、陈寅恪和马一浮。研陈的书,2012年出版了《陈宝箴和湖南新政》,2014年出版了《陈寅恪的学说》,2017年还将出版另一研陈专著《陈寅恪论稿》。研究马一浮的专书《马一浮与国学》,已于2015年由三联书店出版。王国维,我是和陈寅恪一起研究的,将来或合稿成书。遗憾的是,研究钱锺书的书,长期未能著笔。直到去年年中,才有机缘写完了《钱锺书的学问方式》和《钱锺书与陈寅恪的异同》两文,刊于《中华读书报》,算是还了一点学术的宿债。我研钱所下的功夫,可是不少,单是笔记就有好几册。主要是研陈研马花了太多的时间。而近年我的学术又有了新的转向。马一浮先生带领我进入到宋学,又返归到“六经”。如今我正在“六艺之学”和先秦诸子里打转呢。国学的义涵及缘起与流变,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理念如何在今天发用,是近年着力研究的课题,意在溯源接榫,为当代社会文化价值的建构寻找传统资源。

故本书所收文字,第一卷为研究王国维、陈寅恪的专题文章,尽量选取研究题旨和角度的不同侧面,以示区别与联系。有老辈称,我的研陈是“王陈并治”,可谓知我者之言。不过我研陈是连通其家学渊源一起研究的,亦即将陈学和义宁之学连类并观,寅恪先生的祖父陈宝箴和父尊陈三立,同样是我感会探究的学术对象。本书所收的《陈寅恪的家学渊源与晚清胜流》这篇文字,可作为此一题义的代表。此稿近三万言,往昔曾以节稿的方式刊于《中国学术》,全文收书,这是第一次。王、陈之间,吴宓是不可忽视的人物,他具有能将王、陈、钱连为一体的学术法力和历史过节。《王国维、陈寅恪与吴宓》一文,可以看到他们之间许多有趣的学问故事。其余诸篇,就不赘述了。唯此卷的第六篇《陈寅恪对儒释道三家的“判教”》,是新近写就,2016年9月14日《中华读书报》以三个整版的篇幅全文刊载,为该报二十年所仅见之特例。此篇固是我研究陈寅恪学术思想的比较重要的文章,对理解和研究中国文化的思想流变而言,从中亦可窥知,寅老不仅为我们立下一个解读“大事因缘”的思想纲领,也给了我们能够开启其秘藏妙谛的一把智慧的锁钥。

本书第二卷以马一浮为主,连带研究熊十力、钱锺书、张舜徽等其他学者的文字,以及关于中国现代学术的思想通论和专论。新写的研究钱锺书的文章,两篇合而为一,统以《钱锺书的学问方式》出之。通论部分则以《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为代表。最初《要略》一文是我为《现代学术经典》丛书撰写的总序,曾以四个整版分两次连载于1997年的《中华读书报》,在学界引起较大反响。但直到三联书店出版专书之前,此文我从来未收过书。此次入选,只是正文部分的十二章,相关附件未予收录。本书第六卷的《我的一次学术历险》,对此文的撰写背景和前后经过,有详明的叙说,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参看。《文化托命与现代学术传统》写于1991年,初刊于《中国文化》1992年春季号,是我研究现代学术思想较早的一篇专论。陈寅恪先生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写道:“自昔大师巨子,其关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我的题旨的灵感,盖得自于此。20世纪的大师巨子,其生平志业本身,无不具有文化托命的担负,但实现自身的安身立命,又显得困难重重。我试图寻找其中的线索和缘由。《大师与传统》则是2007年12月15日,我在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一次演讲的文字稿,2008年2月24日经由《文汇报》全文刊载。《学兼四部的国学大师》,是当张舜徽先生百年诞辰之际,应《光明日报》国学版之约而写,刊于2011年6月20日的《光明日报》。但此篇绝非匆促的应制之文,而是多年研究的明学会心之作。张先生晚年与我有诸多通信,他是我所推许的章太炎、黄季刚、钱宾四之后,首屈一指的国学大师。

第三卷是传统文化与国学,以及传统文化价值理念在今天可能有的意义,这是我近年一直关注的课题。中国自周秦以来,或者换一个更容易为学界认可的说法,自秦汉以来,就建立了以长治久安为目标的社会形态。这一社会形态,体系完整,纲纪分明,文教发达,人事旺盛。虽中经丧乱,内忧外患,改朝换代,但主流根脉,未遑动摇。社会本身似乎有一种稳定的内在调节机制。我想这与民间社会广大深厚不无关系。所谓“礼失,求诸野”,圣人之言,自有无穷消息。农民起义所造成的改朝换代,实际上充当了这一社会形态自我完善的调节器。而由边族觊觎中原而引起的华夷之辨和华夷之变,又每以用夏变夷来收场,不自觉地扮演起从外部调节社会机制的角色。这一社会形态,已往的教科书和学者著述,统以“封建社会”称之,显然是受了外域的“社会五阶段论”的理论模式的影响。如今看来,用“封建社会”指称周秦以来或秦汉以来的中国社会,是殊为不伦的削足适履的做法,应予更止。我近二三十年的写作著论,当涉及相关历史时间段的时候,一般都用“传统社会”代之。其实“传统社会”一词,仍嫌笼统,如果分段为说,则称殷周为王制社会,秦汉至清为帝制社会,也许不失允当。

收入此第三卷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及其价值取向》、《百年中国文化传统的流失与重建》、《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及其消退》,属于研究我国思想文化流变的专题著论,文化反思的意味至为明显。《当代中国与传统文化》、《中国传统价值理念的现代意义》两文,都是以传统如何在当代发用为宗旨,前者首发2010年3月25日《光明日报》,两版篇幅;后者是2011年9月6日,在中央文史研究馆建馆六十周年座谈会上发言的文字稿,载于《光明日报》和香港《国学新视野》等报刊。《狂者精神》写于2010年,《读书》杂志连载于当年的三、四、七期,是写得痛快畅心的一篇文字。至于国学与传统文化的关系,我认为两者是不同的概念,既不能混同,又不能互代。国学的内涵,要以中国文化的最高形态“六经”为主导,而以小学为进阶,辅之以公民的国学教育。青少年进入国学,则以《论语》、《孟子》为入门途径,由浅及深,日积月累,必获成效。学习国学从《论语》开始,是我的结论,也是我的主张。国学只有和民众相关才有生命力,是我近期的一次演讲,对此题义我深信不疑。因为国学归根结底是中国人自己的经典价值系统,其化而成为现代人通识教育的一部分,毋庸说自是顺理成章之事。这样一来,国学与文史哲各科门的关系,也可以避免扞格而坐收两全之美。北大国学门成立于1922年,清华国学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都只存在了四年的时间。原因何在?此无他,不过是北大、清华两学府至20年代末30年代初,各自的文史哲三院已经建设得科目齐全,实力雄厚,不需要另立所谓“国学”,与之混淆不清。此义《论国学》、《国学辨义》两长文作了深入的考论。直至今天,各大学的国学院如果不以经学、小学和国学教育为立院的学科基石,仍然无法解决与文史哲三院的科际关系。我的关于国学的论旨要义,大体上尽在此卷中矣。《如何评价儒家学说的历史地位》是不久前新写,载2016年1月18日《光明日报》。就中国传统文化而言,儒学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题义,一并收入,以明笔者的思想取向和学术立场。

第四卷是古典文学和思想文化史研究。《为生民立命》一文,专门论述宋代大儒张载的“横渠四句教”,并兼及对清学和宋学的关系的探讨,首载2008年9月3日《中华读书报》。《“竹柏春深护讲筵”——白鹿洞书院访学记》,则着意复现了朱子和白鹿洞书院的关系,从中可约略窥见我国的书院传统及其艰辛的历程。原载2009年8月9日《文汇报》,因事涉宋学,故置于本卷使之与关学巨子为伴。《唐朝的气象》,是我为研究生开的“中国文化史导论”课的一讲,经整理重写,曾发表于《人民政协报》。《汉译佛典与中国的文章体制》,是我早年钟情的研究领域——文学思想史的题义,以《文心雕龙》的文体论为论述中心。盖平生雅好《文心》一书,此为心得之一。《汤若望在明清鼎革之际的角色意义》,系1992年出席在德国召开的“纪念汤若望400周年诞辰国际学术研讨会”提交的论文,一篇以明清鼎革为背景的异域宗教人物的专论,写得自己感到了喜欢。《史华慈:最后发表的思想》,是1999年在哈佛大学与史华慈教授访谈对话的改写稿,曾在2006年华东师范大学召开的“史华慈与中国”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尔后上海《社会科学报》以两个版的篇幅全文刊载。置于此卷庶几可与汤若望一篇稍作呼应。红学的文章,过去成书者,一律不选,只以晚近写的《〈牡丹亭〉与〈红楼梦〉》和《陈寅恪与〈红楼梦〉》两篇别一角度的涉红文作为代表。此两文的写作均有故事,此处不遑多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