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希凡文集(第四卷):现代文学评论集
6543600000002

第2章 批判地评价文学遗产的光辉范例(2)

读了列宁这些论述托尔斯泰的文章,它们给你的第一个鲜明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鲜明的无产阶级的思想立场。列宁绝不是从什么抽象的人性的概念,或者是从什么无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和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共同相通的为“恢复人的完整的个性”“进行斗争”的观点出发,来评价托尔斯泰创作的历史意义,而是从无产阶级的立场出发,联系着俄国革命的利益,具体地评价托尔斯泰创作的时代价值及其作用。不错,列宁曾经把托尔斯泰的思想和创作,称为“俄国革命的镜子”,说他的作品,“可供群众在推翻了地主和资本家的压迫而为自己建立了人的生活条件的时候永远珍视和阅读”,[7]列宁甚至还说过:“为了使他的伟大作品真正为全体人民所共有,这就必须作斗争,就必须向那使千百万人陷于愚昧、卑贱、苦役和贫穷的社会制度作斗争,就必须有一个社会主义革命。”[8]然而,列宁对于托尔斯泰创作的“镜子”作用的评价,以及他的作品必将为全体劳动人民所“珍视和阅读”的估计,绝不像某些研究者所歪曲的那样,说这是由于托尔斯泰的作品超越了它们的阶级限制,可以成为把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混淆起来的证据。恰恰相反,列宁虽然给托尔斯泰创作的历史意义以很高的评价,却丝毫没有离开托尔斯泰创作思想的历史内容和阶级立场分析他的作品。列宁虽然赞扬托尔斯泰“能用卓越的力量表达被现代制度所压迫的广大群众的情绪,描绘他们的境况,表现他们自发的反抗和愤怒的感情”,但列宁也同时指出了:“托尔斯泰主要属于1861至1904年这个时代;他作为艺术家,同时也作为思想家和说教者,在自己的作品里惊人地、突出地体现了整个第一次俄国革命的历史特点,它的力量和它的弱点。”[9]具体地说,托尔斯泰这面“革命的镜子”,并不是依靠什么抽象的人道主义,或者是什么“为恢复人的完整的个性”,才得以对于这个时代的现实生活作了真实的反映,而是由于他是“作为俄国千百万农民在俄国资产阶级革命前夕的思想和情绪的表现者”,“因为他的全部观点,总的说来恰好表现了我国革命是农民资产阶级革命的特点。从这个角度来看,托尔斯泰观点中的矛盾,的确是反映农民的历史活动所处的各种矛盾状况的一面镜子。”[10]“他充满着最深沉的感情和最强烈的愤怒对资本主义进行了不断的揭发,这种揭发表达了宗法制农民的全部恐怖”,[11]这是多么准确、多么深刻地论述了托尔斯泰这面“革命镜子”的历史内容和阶级内容!何况列宁还特别划出过这样的界限:“托尔斯泰观点中的矛盾,不应当从现代工人运动和现代社会主义角度去评价(这样评价当然是必要的,然而是不够的),而应该从反对新兴的资本主义,反对群众破产和丧失土地(俄国有宗法式的农村,就一定会有这样的人反对)的角度去评价。”[12]因此,列宁即使是那样热情地肯定了“这位激烈的抗议者,愤激的揭发者和伟大的批评家”,“无畏地、公开地、尖锐无情地提出我们这个时代最迫切的最难解决的问题”,“对现代一切国家制度、教会制度、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作了激烈的批判”,[13]却仍然深刻地指出了,就是托尔斯泰对于沙皇制度和资本主义的批判和抗议,也是和无产阶级的批判和抗议,有着本质的差别。列宁说,托尔斯泰的这种“充满最深沉的感情和最强烈的愤怒”的对于资本主义的揭发,只是“表达了宗法制农民的全部恐怖”,“是宗法式农村的软弱和‘善于经营的农夫’”迟钝胆小的反映,而“现代工人运动的代表们认为,他们是有东西要抗议的,可是没有什么要绝望。绝望是行将灭亡的阶级所特有的,而在一切资本主义社会(包括俄国在内)里,雇佣工人阶级,必然是正在成长、发展和壮大;绝望是那些不了解祸害的来源,看不见出路,没有能力斗争的人所特有的。现代产业无产阶级并不是这样的阶级”。[14]我们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贯穿在列宁对托尔斯泰的评价里的,是非常鲜明的阶级观点。列宁确实不像庸俗机械论那样,把托尔斯泰当作贵族阶级的老爷,彻底否定他的创作,但是,列宁也决没有抹杀托尔斯泰的创作的历史内容、阶级内容,把托尔斯泰当作什么“为恢复人的完整的个性而进行的斗争中的路标”来肯定!有些研究者想从列宁对托尔斯泰这份遗产的评价里,找到超阶级的肯定,那是徒劳无益的。

那么,革命的无产阶级,是不是从托尔斯泰的创作中一点“营养”也吸收不到呢?当然并非如此。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即无产阶级在他的创作里吸取的营养,绝不是有些研究者所鼓吹的什么一以贯之的人道主义,因为在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里所包含的,不仅有“反对农奴制度和警察制度的国家以及反对君主专制政体”、“反对官方教会”的内容,而且还有提倡“对恶不抵抗”的内容。他对旧制度的暴露是和“鼓吹清洗过的新宗教,即用一种清洗过的精制的新毒药麻醉被压迫群众”混杂在一起的;他“否定土地私有制,但并没有集中全力去反对真正的敌人,去反对地主土地占有制和它的政权工具,即君主政体,而只是发出幻想的、含糊的、无力的叹息”。[15]也正是因为如此,列宁才那样强调地指出:“俄国人民不应该向托尔斯泰学习如何求得美好的生活,而应该向托尔斯泰所没有了解其意义的那个阶级学习,向唯一能摧毁托尔斯泰所憎恨的旧世界的那个阶级学习,即向无产阶级学习,俄国人民只有懂得这一点的时候,才能求得解放。”[16]所以列宁要求无产阶级、俄国人民从托尔斯泰创作里吸收的,并不是什么人道主义的营养,而是深刻的历史教训:“俄国工人阶级研究列夫·托尔斯泰的艺术作品,会更清楚地认识自己的敌人;而全体俄国人民分析托尔斯泰的学说,一定会了解他们本身的弱点在什么地方,由于这些弱点,他们不能把自己的解放事业进行到底。为了前进,应该了解这一点。”[17]

在列宁的这些光辉论断里,很鲜明地反映出马克思主义对待文化遗产的态度,即不管历史上多么伟大的作家,也必须把他的思想和无产阶级的思想划清界限,使人们认识他的阶级面目,从他的创作所反映出来的思想观点的历史内容、阶级内容,明确地揭示出他的世界观的性质,只有这样才能正确地估价他们的历史意义。列宁曾经说过:“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什么新的东西。”对于托尔斯泰,列宁也恰恰是从这种观点上评价了他的“革命镜子”的作用。他说:“托尔斯泰的批判并不是新的。他不曾说过一句那些早已在他以前站在劳动者方面的人在欧洲和俄国文学中所没有说过的话。但是托尔斯泰的批判的特点和历史意义在于,他用天才艺术家所特有的力量,表现了这一时期的俄国——即乡村和农民的俄国——最广大人民群众的观点的急遽转变。”[18]可见,企图离开这样的历史条件,把托尔斯泰的思想硬说成是什么永垂不朽的“人道主义”,或者是离开阶级观点把托尔斯泰创作中的复杂矛盾只简单地说成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的矛盾,却又打着拥护列宁论托尔斯泰的旗帜,那显然就是对于列宁的歪曲了。

在列宁论托尔斯泰的文章里,像一条红线一样始终贯穿着马克思主义的彻底的批判精神。列宁的一系列的论述托尔斯泰的文章,是适应着当时的革命要求而写的,是反击当时革命敌人的最锐利的武器。1905年俄国第一次民主革命失败以后,一切反动派和动摇分子,都拼命散布失败主义和悲观情绪,妄图瓦解劳动人民的革命意志,于是,他们找到了具有伟大声望的托尔斯泰,从托尔斯泰创作和学说中最反动的部分,找到了他们的精神武器。他们颂扬托尔斯泰是什么“伟大的求神者”、“公众的良心”、“生活的导师”、“文明人类的呼声”等等。开除了托尔斯泰教籍的“最神圣的神父们”,“刚刚干了一桩特别卑鄙龌龊的事情”,现在他们也派“几个教士到这个临死的人那儿去,想欺骗人民,向人民说,托尔斯泰‘忏悔了’”,甚至连那些官方的“卖身投靠的下流作家”,“他们昨天还奉命攻击列夫·托尔斯泰,今天又奉命在托尔斯泰身上寻找爱国主义”了……

其实无论是官方的还是自由派的“吹鼓手”们,无非都企图“攀附这个极有声望的名字”,欺骗人民,“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就是在这种“声嘶力竭”的反革命的伪善的叫嚣里,列宁写了他的光辉的论述托尔斯泰的论文。列宁尖锐地抨击了官方的和自由派的这种伪善的叫嚣,极其深刻地揭露了反动派们对于托尔斯泰的颂扬,是妄图利用托尔斯泰的反动学说的一面——“对恶不抵抗”,调和阶级矛盾,缓和阶级斗争,阻碍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前进。列宁代表俄国无产阶级和广大人民明确地回答了这种枉费心机的欺骗:“……列夫·托尔斯泰在逝世前不久曾经以一种可以说明‘托尔斯泰主义’的最坏方面的遗憾口吻说,‘俄国人民极快地学会了搞革命。’我们感到遗憾的只是,俄国人民还没有把这门科学学好,不把这门科学学好,他们还可能世世代代作普利什凯维奇之流的奴隶。然而,俄国无产阶级由于渴望对社会实行彻底的社会主义改造,已确实把这门科学中必不可少的功课教给了全体俄国人民,特别是俄国的农民。不管斯托雷平用什么绞架,不管‘路标派’怎样费尽心机,都不能强迫他们忘掉这些功课。功课已经教给他们了。功课正在被掌握。功课还会被重新温习的。……”[19]

为了揭穿敌人利用托尔斯泰的阴谋诡计和一切谎言,也为了使革命无产阶级真正能够理解托尔斯泰,列宁在对托尔斯泰的评价中,始终如一地贯穿了彻底的批判精神。

尽管列宁给予托尔斯泰的创作以很高的评价,他称托尔斯泰是“伟大的艺术家”,甚至于把托尔斯泰比喻成欧洲作家在当时没有谁能和他相比的“一块大石头”——一个“伟大的人物”,说“在这位伯爵以前文学里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农民”。[20]然而,对于托尔斯泰的“勿抗恶”的伪善的说教,列宁也做了极其尖锐的无情的批判。他指出,托尔斯泰“一方面,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不仅创作了无与伦比的俄国生活的图画,而且创作了世界文学中第一流的作品;另一方面,是一个发狂的笃信基督的地主。一方面,他非常有力地、直觉地、真诚地反对社会的撒谎和虚伪;另一方面,是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即是一个颓唐的、歇斯底里的可怜虫,所谓俄国的知识分子,这种人当众捶着自己的胸膛说:‘我卑鄙,我下流,可是我在进行道德上的自我修养;我再也不吃肉了,我现在只吃米粉团子。’一方面,无情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的剥削,揭露了政府的暴虐以及法庭和国家管理机关的滑稽剧,暴露了财富的增加和文明的成就同工人群众的穷困、野蛮和痛苦的加剧之间的深刻矛盾;另一方面,狂信地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恶’。一方面,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撕下了一切假面具;另一方面,鼓吹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之一,即宗教,力求让有道德信念的僧侣代替有官职的僧侣,这就是说,培养一种最精巧的因而是特别恶劣的僧侣主义。”[21]我们在第二节里已经谈到过,尽管列宁也深刻地分析了产生这种托尔斯泰主义的历史的阶级的根源,但是,绝不因为这种历史局限,就忽视、“原谅”托尔斯泰主义的反动思想对广大群众的毒害性。如上面所引,他在论及托尔斯泰的十篇文章里,都曾经反复地分析、批判托尔斯泰主义的反动性,明确地指出,即使是托尔斯泰学说中的“批判成分”,也只能在“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给某些居民阶层带来好处”,到了“最近十年(大致是指1901至1910年第一次俄国民主革命的前后——引者)中,就不可能有这种事情了,因为从上世纪80年代到世纪末,历史的发展已经前进了不少。而在我们今天……许多事变已经结束了‘东方的’静止不动的状态以后……任何想把托尔斯泰的学说理想化,想袒护或冲淡他的‘不抵抗主义’、他的向‘精神’的呼吁、他的向‘道德的自我修养的号召’、他的关于‘良心’和‘博爱’的教义、他的禁欲主义和寂静主义的说教等等的企图,都会造成最直接和最严重的危害”。[22]对这种危害,高尔基在《谈谈小市民习气》一文里也曾进行过尖锐的揭露和猛烈的抨击。他说:“在这种鼓吹忍耐和勿抗恶的说教里面,有一种非常丑恶和可耻的东西,有一种近乎恶意嘲弄的东西。要知道,这两位世界的天才(另一个是指陀斯妥耶夫斯基——引者)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里,在那里,压在人民头上的暴力,已经达到惊人的极度无耻的程度。统治阶级横行霸道,肆无忌惮,使整个国家变成一座黑暗的刑场……然而却有人对这些受难的人民说:‘勿抗恶,忍耐吧!’”[23]但是,有些研究者却抹杀托尔斯泰主义的这种反动性,抹杀托尔斯泰思想中的复杂矛盾,说什么在托尔斯泰的作品里,“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也是充满了对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同情的托尔斯泰,而那‘基督教无政府主义者’的托尔斯泰,就只能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了”。甚至由于托尔斯泰在《复活》里曾经写到了一些革命者的形象,写出了他们的一些优秀品质,就要求人们应该从托尔斯泰的“主观意识方面去寻找原因”,并且认为它是“托尔斯泰的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战胜了他对革命所持的反动观点”,这显然是很不实事求是的论断。事实上正像《托尔斯泰评传》的作者贝奇柯夫所说的:“由于托尔斯泰极端否定用革命暴力方法来解决社会问题的理想,他自然就不可能创造出哪怕是属于民粹派类型的革命者的完美形象来。因此他笔下的革命者中间,有些人被抹上了‘托尔斯泰主义’的油彩(西蒙生、纳巴托夫),另一些人被他赋予了深刻的否定的特征。”至于“工厂工人”出身的革命者玛尔盖尔·康德拉节夫,在托尔斯泰的笔下,是个孤僻阴沉的人,对同伴们的态度冷淡而疏远,轻视妇女,而且由于习惯的关系而成为禁欲主义者,所有这些性格特点,和当时工人革命者有什么相似之处呢?这个“显然不了解、显然避开革命”的作家,是不可能创造出真实的工人革命家的形象的。这本大量地引证了福音书,而且把主要的篇幅用来颂扬贵族聂赫留道夫“道德自我完成”的小说,究竟在什么地方表现了“托尔斯泰的伟大的人道主义战胜了他对革命所持的反动观点”呢?那些对于托尔斯泰的所谓“伟大的人道主义”的颂扬,正像五十年前列宁曾经尖锐揭露过的称托尔斯泰为“伟大的求神者”、“公众的良心”、“生活的导师”的“吹鼓手”们一样,无非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借用这个曾经富有声望的作家的作品,宣传阶级调和,否认阶级斗争,以为帝国主义效劳,麻痹现代革命人民的斗志。

列宁的富有战斗无产阶级批判光辉和深邃科学见解的一系列论述托尔斯泰的文章,是无产阶级理论宝库中的珍贵遗产,革命文艺工作者们,有必要更深入地研究列宁的关于评价、继承文化遗产的理论,高举列宁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的旗帜,学习列宁论托尔斯泰的辩证观点,批判地分析一切遗产中的有益的东西和反动、落后的东西,使得混杂在遗产污泥里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能成为对无产阶级革命利益有用的材料。

1960年6月20日于京郊

注释:

[1]《列宁论文学与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592~593页。

[2]同上书,第612页。

[3]同上书,第592页。

[4]同上书,第139~140页。

[5]《列宁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11~12页。

[6]引文均见《列宁论文学与艺术》,第3~9页。

[7]《列宁论文学与艺术》,第289页。

[8]同上书,第288页。

[9]同上书,第289页。

[10]《列宁论文学与艺术》,第283~284页。

[11]同上书,第291页。

[12]同上书,第283页。

[13]同上书,第290、292、299页。

[14]同上书,第299~300页。

[15]《列宁论文学与艺术》,第290~291页。

[16]同上书,第302页。

[17]同上。

[18]《列宁论文学与艺术》,第299页。

[19]《列宁论文学与艺术》,第319页。

[20]同上书,第883页。

[21]《列宁论文学与艺术》,第282~283页。

[22]同上书,第317页。

[23]《高尔基论文选》,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