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李希凡文集(第五卷):艺术评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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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高标准要求把这部综合的艺术通史写好(1)

——1996年8月20日在《中华艺术通史》第一次编委会上的讲话

今天算是正式召开《中华艺术通史》的第一次编委会,可说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关于课题的论证,我们已开过多次会议,大家都谈过不少意见。这个课题应该由中国艺术研究院来承担,已毋庸置疑。

这个课题是我在“八五”全国社会科学规划大会上提出的,我提出的还有其他两个项目:即“中国艺术学”与“当代文艺思潮评析”。当时,我很希望艺研院能主动承担这几个项目,但那时似乎没有人愿意出面组织集体攻关的大课题,只有程代熙同志承担了“当代文艺思潮评析”这个项目,北京大学艺术系的彭吉象同志拿走了“中国艺术学”的项目,而“中华艺术通史”的项目则无人问津。老实说,我当时有点失望。我以为,“中国艺术学”和“中华艺术通史”这两个项目,我院都有条件、有实力,也理应承担。因为各门类艺术的史论方面,我院多年来都已积累了丰硕的成果。可当时我们没有人承担,北京大学虽然拿走了“中国艺术学”,他们还聘请我当他们的顾问。

直到“九五”规划讨论前,林秀娣同志劝我还是应当出来主持这个项目。我自知知识面不宽,特别是对魏晋以前的艺术领域接触不多,确实有困难。但和一些同志交谈以后,大家都信心很足,以为我们各学科的后备力量充足,老中青人才济济,集体攻关,能克服困难,这才增加了我的信心。于是,就不揣浅陋,做了带头羊,试着做起来。

我不是朝闻同志,我也敢说,艺研院现在还没有第二个王朝闻那样博古通今、通晓多门类的艺术规律、自己又有创作体验的大学问家。但是,就连朝闻同志,在他主编《中国美术史》时,也还是说:美术史的编撰过程就是“创造”自己的过程。何况我们要编撰的是中华艺术通史,它不是各门类史的拼凑,而是各门类艺术的综合研究,要探索它们的民族韵律。这也可以说是空前的。我们虽然也读到过欧洲的艺术史,但在他们那里,艺术史的概念实际上就是美术史,而不是不同时代各艺术学科的史的综合研究。当然,参加本项目的同志,都是各艺术学科的专家,或者也熟悉一些别的学科,但恐怕还没有体操队那样的“全能冠军”。这次都必须在分卷中熟悉别的学科,而且即使是自己熟悉的学科,那撰写也仍不同于门类史,即它必须反映出综合研究中的规律与特点。所以袭用朝闻同志的那句话也还是要创造一个新的自我,艺术史的门类史的“自我”。

个人的能力,个人的知识范围,当然是有限的。譬如像我这样看惯了现代色彩花样翻新的陶瓷器的人,让我去鉴别古代陶器的造型和纹样的美,无论是水波纹、漩涡纹或速旋纹,以及这类产品的均衡、对称、变化、和谐等形式美,就绝不是短时间能办得到的。因为就像马克思所说的要有音乐的耳朵一样,得先有鉴别形式美的历史的眼睛,否则,就不能鉴别原始人在当时的条件下所创造的形式美。

我想,这都要靠集体的力量。分卷编撰,各卷主编当然要聘请各学科的专家担任撰稿人,他们都会是这一学科和这一时期姊妹艺术的行家里手。但他们来参加艺术史的写作,也同样都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都有个学习的过程,都有一个重新审视自己已熟悉的东西,并把它放在一个新的体系来进行研究的问题。我想也只有这样,你对自己所熟悉的这段门类史,才会在艺术史的撰写中有新的发现,有创新的论述。

毫无疑问,无论是编委会这个大集体,还是分卷编撰的小集体,在通力合作中,都会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因为,不会在所有的问题、所有艺术家和艺术品上,大家都看法一致。何况还必须在一个时代的艺术综合发展中来研究和撰写。这总需要讨论,通过充分的讨论,才能定于一是,讨论就会有交锋,我总认为,百家争鸣,这是中国人发现的科学研究的规律,并给予了形象的总结。这恐怕是从春秋战国时期的所谓“百家并鸣之学”就已开始了。据我看,当时以及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孔、孟和老、庄,从艺术和美学见解上讲,孟和庄对后世的影响更为重大。我们只看他们当时与当权者问答式的论辩,就能体会到那时的学术思想有多么活跃。孟子对人格力量的强调,“善养吾浩然之气”、“充实之谓美”,这到后来形成“文以气为主”的审美观,可称为中国文艺壮美与阳刚之美的特有传统。庄子虽然像老子一样,对审美与艺术活动,很少直接的论述,但在他的关于人的生活的自然无为的境界的论述中,却蕴含着对艺术与审美的深刻的见解与评析,对后世的文艺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到了西汉武帝和董仲舒却来了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能说对后来历朝历代没有消极影响。当然儒家为尊,又是推动中国文化发展的根本。历代儒家学说都有自己的“变异”,战国后期的荀子,汉代的董仲舒、王充,南北朝的范缜,唐代的韩愈、柳宗元,都作出过自己的贡献。只不过,宋代程朱理学(儒家学派)的兴起,既在哲学发展史上有过一定的贡献,又由于元明以后被封建统治者定为“官学”,也在一段时间里束缚了学术思想的自由发展,引起了“异端”的反抗。即使是明清封建礼教大横行的时期,也同时出现了反理学的启蒙思潮,出现了李贽的反对“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亦僧亦儒的叛逆;出现了《牡丹亭》、《西游记》这样富于浪漫色彩的创作;而城市经济与瓦肆伎艺的繁荣,又促进了俗文艺的平话、戏曲的发展。它们冲破礼教樊篱,不仅写贩夫走卒、市井细民、男女情恋,而且写艳情,以至写色情,如“三言”、“二拍”,也包括《金瓶梅》。其作品的思想、意念、情节与性格,也或多或少地显示着市民的眼光、市民的情感与意识。终于在最后一个王朝的盛世,把文艺的繁荣与发展推上了它的顶峰,不仅产生了蒲松龄、孔尚任、洪昇、吴敬梓、曹雪芹这样伟大的作家,也有了明清之际的风格流派纷呈的画坛和空前繁荣的地方戏。

我没有研究过历史,但对从春秋战国到唐宋这段思想史,却被动地下过一番功夫,那是因为1947年至1949年,我作为笔录别人著作的小助手,不得不阅读诸子百家的那些资料,当然这是做一位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家的助手。他注意的是唯物与唯心的斗争。但在我的直觉里,老庄学说在思想领域比较活跃的时期,或者说再加上佛学兴盛的时期,似乎艺术的成就也比较高。比如魏晋南北朝,王朝像走马灯一样地更替,文艺却有了那么活泼的发展。这大概也算是“礼崩乐坏”的时代,儒家的“仁与礼”的学说,在那时的“现世”已不能使人信服,也不再能束缚人的思想,于是美学上出现了轻“善”重美的潮流。于是有了诗歌发展的第三个高峰,二王大书法家的“奇迹”,也包括艺术理论上的辉煌,都出现在这个时期。从曹丕的《典论》、陆机的《文赋》、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葛洪的《抱朴子》到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特别是《文心雕龙》,那应该说是有史以来第一部系统的艺术创作论,但刘勰是个和尚,葛洪是个道士。

《楚辞》自然是美文学,但《庄子》,特别是那些寓言也是美文学,在艺术与美学观上都蕴涵着很深刻的见解,都有极其丰富的想像力。或者也可以说,它们是我国“浪漫主义”艺术的开山鼻祖。而文学史上隋唐以后的不少成就较高的大作家、文艺理论家,思想上又和禅宗有联系。唐代的王维,宋代的苏轼,明代的李卓吾,以及清代的伟大的曹雪芹,都有向佛的倾向。《红楼梦》就深受老庄与禅宗思想影响。是不是宋儒理学的正统思想,特别是它在明清两代作为“官方”制定政策的指导思想太僵化了,人们想反抗它,在叛逆中寻找新武器,老庄和禅宗都有可以借用的东西。唐代韩愈反佛,可有的哲学史家认为,他的反佛的逻辑与方法,却是从佛学中偷来的。

总之,在中华艺术发展史上,作为哲学思想的基础,老庄和禅宗都是不可低估的。在不同社会发展时期,儒、道、释对文艺的影响,因时而异,有时是起着互补的作用。当然,对这一切,我们都要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进行分析、研究,作出判断。

艺术通史的编撰要比文学史困难得多,也复杂得多,文学所创造的艺术形象,总是在语言文字中有着存留。美术,哪怕是岩画,也毕竟保存有悬崖峭壁上的形象,可供研究,这大概也是西方的艺术研究,主要是指美术的原因之一吧!而其他,特别是用人体保存的动态艺术,就只能靠文物与图面形象的借镜了。

我们舞蹈史专家们在这个问题上可能要争一争“舞蹈是艺术之母”的论题了。听说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的“舞蹈彩陶盆”,根据专家的碳素测定,是5000年前,约为所谓黄炎二帝传下来的作品,所谓“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大概就是这彩陶盆表现的那种舞蹈场面。可鲁迅却也说过:原始人在集体劳动中锻炼出来的杭育、杭育的号子声,就是原始音乐简单节奏的产生。在先秦的文献记载中,有关古圣先王时音乐的记载,却极为丰富。战国时期(公元前475~前221)曾侯乙墓编钟(公元前433年制作)和其他各类乐器的发现,不就曾被我们的音乐史家誉为“地下音乐厅”吗?我们的音研所就有从青铜器直到聂耳、冼星海的乐器与文献的宝藏。

我想,乐舞,作为原始人最早产生的具有审美意义的艺术活动,是一个综合体,恐怕是很难分出谁是艺术之母的。在后来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乐、诗和舞也是一体的。从《诗经》开始,其特点就是“诗为声也,不为文也”。[1]司马迁的《史记·孔子世家》谈到这一特点时说:“三百五篇,皆弦歌之。”《墨子·公孟》更具体地说明:“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可见《诗经》三百篇,都是可弦、可歌、可舞的“声诗”。这是需要我们在原始卷和三代卷中认真地研究一番的。而在先秦的文献记载里,音乐似是最繁荣,音乐理论也发达,连孔夫子的《论语》也多次讲到对音乐的感受、欣赏。

现在编委会的断代分卷承担,一方面是有个初步意见,根据各位的特长作出选择,一方面也是征求意见,尊重个人意愿,现在诸位基本上都接受了。这也是经过一番研究、权衡,组成了这个编委会,也基本上筹建了编辑部(当然还要充实健全),对全书编撰设想和建构框架,经过多次讨论,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草图”。

关于《中华艺术通史》的规模,成果形式,也包括一些操作上的规则,我们在部分编委会议上和部分同志中间,都进行了讨论或交换过意见。至于编撰的基本主导思想,撰写原则和要求,有几位编委还试写出分卷的初步提纲和设想,如魏晋南北朝、明代卷,并召开过讨论会,进行了讨论。全书虽然还没有形成更为详尽、具体的写作体例,但是,就全书的主导思想来说,已经取得了较明确的统一认识,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