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敦敏)也曾把胸中块垒寄于画石的曹雪芹,在他所生活的现实中,只能做一块不同流俗的顽石,却“无材可去补苍天”!这是时代的悲剧,但也体现了他对卑污、奸恶、虚伪、残暴的封建贵族世界的不满和反抗。而他也正是从不断跌落的复杂的经历与遭际中,深切感受到许多重要的历史现象的折光,并逐渐地接近人民,加深了对封建制度的认识。于是,他通过四大贵族衰亡史的描写,把它熔铸在《红楼梦》的艺术形象创造之中了。成为千古憾事的是,贫病过早地夺去了曹雪芹的富有才华的生命,使他没有能完成这部呕心沥血的伟大作品,真是“千古文章未尽才”啊!曹雪芹四十几岁就死去了,身后留下了一个新婚不久的妻子和几柬残稿,连埋葬的用费都是他那几个好朋友资助的。而他创作的《红楼梦》,却在他死后三十年,就排印问世,风靡全国了!根据已发现的手抄本,曹雪芹写的《红楼梦》虽然只有八十回(实际上是七十八回,其中有两回是别人补写),但署名“脂砚斋”的批注中却透露出八十回以后是还有过一些残稿的,却全部散失了。现有高鹗(或另有人)续写的后四十回,在完成《红楼梦》中宝黛爱情悲剧上是有功绩的,但思想艺术成就上,却比曹雪芹原著差得多了。
(二)“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中国古典小说现实主义的巅峰
无论在《中国小说史略》,还是《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里,鲁迅分析评论《红楼梦》的文字,都多于任何一部作品,而且给予了它在现实主义成就方面以最高的评价。《红楼梦》研究的日益深入,也愈加证明鲁迅评价的准确与深刻。
曹雪芹生活在十八世纪中叶清王朝的雍乾盛世,他自己的家族又从兴盛走向衰败,对往日的风月繁华之盛,曹雪芹虽不无怀恋的感情,但是,对于他所出身的腐败的贵族阶级和黑暗的封建制度,在《红楼梦》中又“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红楼梦》通过贾、史、王、薛四大贵族,主要是贾氏的荣宁二府的兴衰,形象地反映了封建末世的清王朝由盛转衰的征兆,第一次在一部作品中广泛而深刻地触及了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法律、道德、文化、教育、宗教、婚姻、奴婢等各方面的问题及其错综复杂的矛盾,并进行了犀利的解剖和尖锐的批判,被今人誉为“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
在《红楼梦》中,显赫一时的京都贾、史、王、薛四大贵族,虽是这“昌明隆盛之邦”的“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翰墨之族”,在他们的故乡金陵也有这样的俗谚口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堂,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然而,这四个可谓富贵已极的贵族之家,在金陵却是横霸一方无人敢惹的土豪劣绅。《红楼梦》第四回一纸“护官符”,就生动地揭露了这种封建贵族统治的罪恶本质:“凡做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做“护官符”。如果说“俗谚口碑”说了四大家族的富豪;那么,这“护官符”则显示了封建王朝贵族政治的权势,而且这金陵的四大贵族“皆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就是这四大贵族之一的薛家子弟薛蟠,打死了人,却可以没事人一般扬长而去。而身为府尹的贾雨村,为了向他的恩主贾政、王子腾之流邀功,却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使杀人者逍遥法外。第四回这“葫芦”一案,不过是《红楼梦》所反映的贵族政治的一个小小侧面。小说中的贾、史、王、薛四大贵族,都是皇亲国戚或开国元勋,他们以皇室贵族为靠山,勾结地方政府,为非作歹,其实何止一个冯渊死在薛蟠手里?依恃特权,谋取财物,纵欲行凶,拆人婚姻,逼人性命,这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为了抢夺几把古扇,贾赦可以指使京兆尹贾雨村诬陷穷书生石呆子拖欠官银,把石呆子抓进监狱,变卖了他的财产,没收了他的古扇,搞得他家破人亡。残忍狠毒的凤姐,视人命如草芥;她公然宣布:“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果然言如其人。或则小弄权诈,或则指使官吏,就有好几条人命葬送在她手里。贾瑞这种纨绔子弟,虽然罪有应得,但“毒设相思局”,也可见凤姐手段之残酷(第十二回)。“弄权铁槛寺”(第十五回),为了三千两银子的贿赂,她用一纸之书指使官吏逼死了一对相爱的未婚夫妇;被贾琏霸占的仆妇鲍二家的死在她手里(第四十四回);被贾琏骗娶的尤二姐,也被她用最狡诈的方法逼迫得吞金自尽(第六十九回);为了掩饰她的罪行,她还企图追杀尤二姐的未婚夫张华(第六十九回)。而一向信佛、被人称为“菩萨”的王夫人,一巴掌就置金钏儿于死地(第三十二回),一个抄检大观园的行动,就断送了两个年轻女奴司棋和晴雯的性命(第七十七回),实际上把芳官等丫头也送进了火坑,不少年轻女奴的命运,大都是这样,由于一时的触犯,弹指之间,就被合法地虐杀了。这还不都是靠了“护官符”的特权!
《红楼梦》花费笔墨最多的,是写荣宁贵族的内部生活。珠光宝气的荣宁二府,在曹雪芹笔下,可以说是清王朝贵族社会的一个典型写照。从婚丧嫁娶到日常生活排场,所谓秦氏出丧,元妃归省、除夕祭宗祠、元宵开夜宴,王熙凤助理宁国府,贾探春兴利除宿弊,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或则庄严妙相,或则笑语声喧,或则雍容华贵,或则花影缤纷……香烟缭绕,高华雅骀,金门玉户,桂殿兰宫,是其生活色彩的主调。然而,荣宁二府并不外在于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它同样汇集着世俗人情的涓涓细流。真是所谓“家常琐碎,儿女私情,靡不极人事之常而备纪之”(洪秋藩:《红楼梦抉隐》)。这不只因为《红楼梦》写了“芥豆之微”的王狗儿、刘姥姥打抽丰,或者穿插着某些乡情野趣、茅檐草舍的生活,以至贾芸借债、醉金刚仗义疏财的市井活剧,就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元妃归省,最动人心弦的,又何尝不是那极热闹场面上充满人情之痛的会面与分别。即便在大观园,虽然常听到众姊妹赋诗联句的吟哦雅兴,怡红院的嬉笑喧闹,潇湘馆的竹前月下,在曹雪芹的笔下确实写得脱俗、飘逸,令人遐想!但大观园毕竟连接着荣宁二府,它也终究是贵族社会的一角。贾、史、王、薛四大贵族对外是“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对内,则互相婚配,以联姻的形式,作为他们相互勾结的纽带。荣国府的所谓“老太君”贾母,是史家的;贾政和贾琏的妻子是王家的;薛宝钗的母亲薛姨妈又是贾政妻子王夫人的姐妹。这样互相婚配的结果,也在家族内部形成了派系势力。荣国府的家政大权是掌握在贾政手里,实际上是掌握在他妻子王夫人的手上。可是,贾赦的儿子贾琏,却又由于媳妇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亲——内侄女,夫妻俩都跑到这府管事,而王氏家族在荣国府不仅获取了家政大权,排挤其他派系的势力,为了巩固他们的“妻党”地位,在荣国府继业人贾宝玉的婚姻问题上,也煞费苦心地制造着“金玉良缘”(贾宝玉有宝玉,薛宝钗有金锁)。王家的派系势力,特别是王熙凤的飞扬跋扈,招来了暗地里的嫉妒和仇恨。贾赦的妻子邢夫人,经常给凤姐制造难堪,并伺机而动,给王夫人找麻烦——她是抄检大观园的背后发难者;为了替贾环——宝玉的异母兄弟——谋夺家私和继承权,贾政的妾赵姨娘,也在使用阴谋手段暗害凤姐和贾宝玉。主子间的派系势力、派系矛盾,也伸展到了管家的奴仆中间。赖大家、林之孝家、周瑞家、王善保家、来旺家(多数是太太的陪房),也依靠不同的主子,树立不同的派系,真可谓层层相依,层层相制。就连大观园里小姐房里的大丫头们,也有些“尊贵”、拿大,像是“二主子”,可以对小丫头呼三呵六。封建制度的这种等级差异所造成的互相争夺、仇恨、陷害、欺诈、猜忌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时地侵入大观园,给它以大大小小的“劫遇”!其实就是大观园的生活主角们,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曹雪芹也何尝不是在世俗人情的差异与矛盾中展现他们的个性生命,即使是一派诗人高雅气质的林黛玉,也难免在感情上斤斤于世俗的漩流,因为他们都生活在世俗社会的土壤里,呼吸着世俗人情的气息……所有这一切,在曹雪芹的笔下都得到了真实而深刻的反映。
荣宁二府膏粱锦绣的生活,装潢着迷人的外衣。经济上的豪华、奢侈、挥霍无度,阔气排场,十分惊人。这个几百口人的小王国,不过由三十多个主子统治着,整日间忙忙碌碌,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享受。他们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金银玉饰,吃的是珍馐美味。用刘姥姥的话说,他们消遣性的一次小东道用的银子,就够“庄家人过一年了”!他们役使着大批的奴仆、层层阶阶,连洗脸的小事都有专人服侍。如果遇到婚丧大事就更以奢华靡费展开竞赛。宁府为了秦可卿之死,“尽其所有”,大办丧事。荣府为了元妃归省,修盖了豪华的大观园,而这末世的繁华,比起四大贵族在江南接待皇帝的盛况(见第十六回赵嬷嬷和王熙凤的回忆),已是差得多了。维持这一家族豪华开支的,主要仍然是被榨干了的农民的血汗。宁国府的主子贾珍看了黑山村庄头乌进孝缴租的单子,立刻不满意地说:“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下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来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第五十三回)而根据乌进孝所说,他兄弟“现管着荣国府的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由此可见,虽然榨尽了农民的血汗,也难以供应他们日益增多的挥霍。那末世的光景无可掩饰地暴露出来。古董商冷子兴说得好:“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运终数尽”的悲哀,不时地在袭击那些所谓“才自精明”的主子。管家凤姐说,“出去的多,进来的少”,“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咱们一日难似一日”;那位也曾一度管事还想兴除利弊的贾探春,在这个家族统治者抄检大观园的时候,也吐露了她的悲凉的预感:“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地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面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然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第七十四回)何况一代王朝变幻莫测的政局,也确在不时地给这个家族的统治者带来风险的警报,贾元春的才选凤藻宫,本是“大喜事”,但在真实的消息没有传出以前,皇帝的突然陛见,成了笼罩家族的阴云——“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第十六回)
总之,《红楼梦》作为“人情小说”的代表作,如鲁迅所赞誉的,它的“不可多得”,它的“大不相同”于过去的小说,正在于它“如实描写”。从艺术上讲,一部大书,几十万字(虽未写完),把纷繁复杂的封建末世的社会生活,特别是贵族社会的生活,经过艺术的概括与具象化,集中反映在《红楼梦》的故事情节里,造成了一个特定的艺术境界,就像生活中本来存在的那样,虽然千头万绪,参差错综,却相互联系,浑然天成,这需要怎样缜密的艺术构思和功力,是每一个写过小说的作者都能想象得到的。尽管曹雪芹是以自己家族的命运和自己经历遭际为模特儿写了荣宁二府和贾宝玉,却没有拘泥于生活原型的事实的真实,而是依据他所说的生活本身的“事体情理,按迹寻踪”——用现代文学术语来说,即按客观生活规律进行概括,以多样的艺术手法,塑造了典型性格,并反映了这一贵族之家的溃败的命运。从艺术境界的“事体”来看,《红楼梦》真可以说,大事件穿插着小事件,小故事又潜伏着大变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首尾相应,筋络连贯,丰富多彩地展现在错综庞杂而又完美统一的网状的艺术情节和艺术结构里……从艺术境界的形象画廊来看,姑且不说贾宝玉、林黛玉、凤姐、薛宝钗、贾母、王夫人、贾政、贾探春、史湘云以及晴雯、袭人、平儿、鸳鸯、紫鹃等几十个成功的典型形象,就只从出现在小说中的人物来看,活在读者心目中,也不下上百个。从皇家的妃子、王爷、公侯、官吏、帮闲文人、夫人、少爷、小姐,到管家、奶母、奴仆、小厮、丫头、村妪、村女以及三教九流的和尚、道士、道婆、尼姑、伶人、娼妓、市井无赖,可谓纷繁多姿,却又一个个生气勃勃,血肉丰满,个性鲜明清晰,不容混淆。所以,可以毫无愧色地说:《红楼梦》,在我国古典小说中,是达到了现实主义巅峰的伟大作品,即使列名于世界文学宝库的杰作中,也是毫不逊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