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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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东方阴影(7)

大家没再多说什么,很明显,海珠二十三岁了,谈婚论嫁似乎还不急,结识男朋友倒是可以进行了。如今放在眼前的合适男青年似乎不多。虽然海珠从高中和大学开始,就不断收到过同学的求爱信,但她每次总把这些信“上缴”给爷爷、爸爸和妈妈看,先后也有一叠了!她自己则从不同谁密切多次交往。这两年,虽然大学里的男同学和如今一同念硕士生的男同学里,追求她的人不少,邀她看电影、喝咖啡或参加Party的都有,多数她都摇头谢谢,偶尔有答应了的,她也只是用平常心一般的对待,不去深交。她看得上的人似乎还没有,总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而这一次,吕丽娟似乎对陈川富情有独钟了!见大家不说话了,她说:“人家家庭好,有经济基础。川富这孩子卖相好,大学毕业(虽然她明知是大专,不是本科,但不愿强调这一点,只说是‘大学毕业’了),又有好的工作,听说还要出国留学。依我接触,这孩子彬彬有礼,蛮讨人喜欢的!”

康勒心平气和地说:“海珠的终身大事不需要我们替她定。我们的意见可以给她参考,让他们互相多了解了解,不必急于求成。”

司马天雨笑了,说:“我就一个这么好的孙女,她的事我可不能不管。主要须看这青年人人品如何,是否爱国爱人民,是否努力上进,是否爱情专一,是否有责任心!海珠是有主心骨的女孩,我相信她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海珠突然声音高了起来,脸上有惊异和任性的表情,说:“啊呀啊呀!你们想同心协力赶快把我赶出家门是不是?有的东,有的西,仿佛我已经在谈恋爱了!其实,我心里明白,飞机停在那里,我还不想买机票呢?你们太瞎操心了吧?这是什么时代了!离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已经那么遥远了!别都见了风就是雨呀!陈川富仅仅邀我见了这么一次面,先后不过两小时,各位已经瞎操心了!是不是太早了呢?是不是过分了呢?对不起!——”她站起身来,带点调皮地说,“本人回房去了!要忙着给外公整理资料去了!Bye-Bye!”

她一阵风地步履轻盈地飘回自己那间小房去了,并且关上了门。

留下的三个人都相视一笑。谁说海珠讲的不是真话呢?!

康勒忙着收拾碗筷去洗碗,丽娟已经去客厅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去了。司马天雨独自回到房里。他牙疼,却不愿吃止疼药,用手扶着面颊回到房里。吃晚饭时,一块炒莴苣磕痛了他那颗右上端的尽根牙,疼得他出汗,如今仍隐隐作痛。他打开自己房里那台小电视。换了几个台,都在演那些戏说历史的古装电视剧和乒乒乓乓打来飞去的武打片。去年在美国发生了“9·11”基地组织恐怖分子劫机撞毁两座摩天楼造成两三千人死亡,那个阶段,他每晚都守候在电视机旁看新闻。后来,美国进攻阿富汗塔利班政权和本·拉登的基地组织后,他也一天不漏地看电视里的新闻报道。但现在,美国在阿富汗取得了胜利,打垮了塔利班,虽然基地组织的头子本·拉登和塔利班的头子奥马尔无影无踪,但相信他们还活着。司马天雨就总是关心着反恐的新闻。美国总统小布什如今和他的领导班子一心扑在伊拉克萨达姆政权身上,说他密址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要他接受核查,并且说他与基地组织有联系,大有要单边发动一场攻打伊拉克的战争之意,气势逼人。司马天雨虽认为萨达姆的独裁专横不好,但看不惯大国霸权主义那种横暴的耀武扬威的做法,不禁慨叹这世界上强权政治竟似乎无遏制的可能,于是,遂将精力贯注在写作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清脆的雨声敲击在玻璃窗上,使他有“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随雨到心头”的那种唐诗上的心境了。

牙疼,这种生理上的疼痛,使他同样也勾起了心理上的疼痛。他阅读着康勒给他下载的钓鱼岛的资料,热血沸腾起来,心绪更愤激了!

钓鱼岛列屿由钓鱼岛、黄尾屿、赤尾屿、南小岛、北小岛及三个小岛组成,总面积约6.5平方公里,位于中国台湾基隆市东北约92海里,距中国大陆90海里。为什么日本非要对这块远离其本岛,本属于中国的小岛垂涎三尺并动手抢占呢?这是因为按照1992年联合国公布的《国际海洋法公约》关于“主权国家以200海里内的海域为其经济专属区”的条款,钓鱼岛的实际价值是以此岛屿为依托,半径为200海里的庞大海域及此海域内包括海底石油、矿产、海洋渔业等海洋资源和领海、领空的交通、运输权以及未来潜在的资源等等,如果日本侵占钓鱼岛,就意味着中国东海海域将丢失数十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国土。调查发现,仅钓鱼岛周边海域就蕴藏着1000亿桶以上的石油储藏量,相当于世界第二大产油国伊拉克的原油储藏量。此外,钓鱼岛源所处的地理位置极具战略价值。日本如在此建立军事基地或部署重型武器,无异于在中国家门口设下了定时炸弹。……

窗外的雨大了,由淅沥声变为哗哗声,檐头的滴水声也发出噪音。牙齿的激烈疼痛,冬夜雨中引发的思绪使司马天雨突然又想起了做小学教师的母亲林秀莲。

做中学教员的父亲司马森死得早,司马天雨对父亲的印象已经不深,但做小学音乐老师的母亲,那种印象和情结是镌刻在心上再也不会淡忘的。

母亲在他脑海中,始终是那样的美丽端庄与干练。母亲慈爱而又刚强,有时身上会散发出双妹牌雪花膏的淡淡清香……

但是,1937年抗战爆发后的那个冬天,在南京,家住在鼓楼三条巷的一所砖瓦房里。后院的白粉墙上,夏天时会攀满母亲种植的茑萝和牵牛花,冬季时就只剩枯藤了;但却是忘不了的枯藤。那时,年迈的外婆病重,母亲无法带儿子转移,南京正面临陷落。母亲心急火燎,也患牙疼,文静的脸上布满痛苦和忧惶的神色。

日军一路由沪宁沿线进攻直取南京,另一路采取钳形攻势,从安徽广德、宣城方面包抄过来。南京面临城破,风声鹤唳,一夕数惊,由于外婆病危瘫痪,无法逃难。南京当时有外国人出面办的“难民区”,左邻右舍都纷纷往颐和路一带的难民区里逃跑,说那里也许安全些,但母亲带了病危的外婆和他,无法逃跑。坚强的母亲终于决定自己陪着外婆不走了,让小学里的同事向秦淮老师带着天雨去难民区躲避。

记得他是松开抱着母亲的双臂哭泣着才依依不舍跟向叔叔提了个蓝布包袱到难民区里去的。临别时,外婆已经昏迷不能说话,母亲流着泪亲着他说:“天雨,跟向叔叔走,他会照顾你的!放心,妈不会有事的。妈妈在家里将来等着同你见面!”……他闻着妈妈身上依然有那一种淡淡的雪花膏的幽香。……这香味,直到今天,七十九岁的他,依然难忘。这种香味同妈妈那文静端庄而又慈爱的面容,永远浮现在他的记忆深处。

他提着蓝布包袱同自己也背着一个大包袱的向叔叔,一起到了男女老幼群集拥挤不堪的国际难民区里,听着枪炮声日夜在远处轰鸣。向叔叔是妈妈小学里的同事,教五六年级国文的老师,也是邻居,单身一人住在附近。他是个个儿高大、朴朴实实、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人,为人极好。平日常到家里来,有时帮着家里买米买煤球什么的,或者送些鱼虾、水果什么的来。妈妈有支心爱的玉笛,短短小笛,温润可爱,是祖传下来的。妈妈擅吹玉笛,有时吹《苏武牧羊》,有时吹《满江红》《木兰词》。每当吹笛,必定先用黑丝绒布拭抹笛孔,唇触之际,笛音缭绕,五音柔和,如泣如诉,音韵起伏,优雅悦耳,笛声袅袅,非常好听。到了难民区里,司马天雨才知道妈给他带的蓝布包袱里,不但有衣服,还有几块洋钱和些钞票外加金饰和这支玉笛。看到这支玉笛,他就想起妈妈教过他的那首唐诗:“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花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每每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过去的情景不断重现,那种感情只要想起来,他就禁不住心里发酸,泪水湿了睫毛。……

今夜,这牙疼,这雨声,怎么又使他想起亲爱的母亲,想起那场六十五年前血淋淋的南京大屠杀了呢?

啊!啊!……他用手捂着牙疼造成的发烫的面颊,心里叹息着呻吟着,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在难民区里,同向叔叔在一起,不时听到机枪声、步枪声、炮声,有时还有飞机声,听到人说:南京沦陷了!外边鬼子兵打着膏药旗正进城在放火、奸淫烧杀,非常可怕。被杀的中国人到处尸体都堆积着,下关江边集体被屠杀的几千尸体都浇上汽油在燃烧……又见鬼子兵常来难民区里蛮横地同一些国际人士交涉,并且强行逮走许多年轻力壮的男人,也来强行连抢带拖地掠走妇女。凡是被带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12月底,鬼子兵仍在外边疯狂杀人、放火、奸淫、抢劫。一天傍晚,司马天雨实在太挂念妈妈和外婆了,他早就同向叔叔说过,他想回家去看看妈妈和外婆。向叔叔劝阻说:“天雨,听叔叔的话,你妈妈把你交给我,我有责任,这时候外边仍很危险。不能回去!……”向叔叔平时剃得光光的络腮胡子已经长得好长了。他平日对天雨非常和善的脸上这时一脸严肃,不同意离开难民区。就在那夜,司马天雨悄悄起来下定决心回家。他走得匆忙,六神无主,只挂念着妈妈和外婆,连蓝布包袱都忘了带。悄悄地独自一人就偷偷走了。……

南京城沉浸在一片黑暗的恐怖之中。

他急匆匆地趁着夜色往家里走。……

南京像一座死城,他看到许多房屋都已烧毁,街边有躺在地上的死人,那都是被鬼子兵屠杀的中国人。……他绕道要回家,却没料到远远迎面看到了鬼子兵。

鬼子兵的电筒光闪射过来,他想逃跑,鬼子兵吼叫着开枪了!“噼”“乒”……他猫下身体想转身窜向右边,不料却被后边上来的两个鬼子兵冲上来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了。见是个孩子,就没杀他,狠狠用枪托揍了他几下。他鼻血涂得满脸,左臂也流了血。一个鬼子兵用绳子反绑住他的双手,押着他走。他看到有一个鬼子兵押着一个被撕破衣服的女人,她也被反绑着双手。鬼子用电筒照着路,走了一会儿将他关进附近一幢空房的一间屋子里。这里已关押着一伙中国人了,都是反绑着双手的。有的头上脸上身上还有伤有血。人拥挤,有坐的有蹲的也有站的。几个鬼子兵揪着那个女人叽里咕噜地笑着说着到隔壁空屋里干坏事去了!只听到女人的哭骂声和鬼子兵的吆喝大笑声。……

他仇恨地想,倒霉了!家没回成反倒被鬼子兵抓在这儿关着了!会怎样呢?会被杀吗?

疲劳、寒冷、没有睡意。他发现反绑的绳索有些松散,心里想,怎么才能逃跑?但得不到答案。女人的哭喊声听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杀掉了!四周静悄悄,黎明时分了鬼子兵突然来了好几个,押着被囚禁的几十个人往外走。有个鬼子兵还扛着轻机枪。

天气阴沉沉,附近不远处有个大水塘,突然看见水塘边全是死尸,尸叠着尸,看来是鬼子兵昨天用军刀砍杀在此地的,尸体都是同脑袋分了家的,血污染得地上和水边都有。司马天雨虽小,但机灵,明白要屠杀了!鬼子兵让几十个人都列队并排站在水塘边上,司马天雨心一急,情不自禁地向前冲了一步,扑倒在塘边水中的乱尸堆上。恰恰就在他扑倒的时候,机枪响了,人们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他就被埋没在别人的尸体下面了。机枪射击声停止后,他动也不敢动。池塘里的污水和身上边死人的鲜血染湿了他的衣服和躯体,他也不敢动一动。许久后,鬼子兵早走了,天上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很大,打在他身上和身旁的尸体上“啪啪”地响。他挣开了反绑双手的绳索,轻轻挪开背上的尸体,一身泥水地抬起头,偷偷朝四周瞅望。看清周围没有鬼子兵了,十四岁的他决定冒险,机灵地朝鼓楼三条巷方向窜去。

天上有飞得很高的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飞远。这一带房屋状况和地理形势他都熟悉。身上沾满泥水,又淋着雨,浑身冰冷。他缩着身子警惕地边躲边跑,向回家的路上疾奔。踩着水,一路上见到有散乱的尸体,这处一个右边又一个,天气阴霾,冷风刺骨,遥远的一处楼房上有狰狞的鬼子膏药旗在呼啦啦飘。有些被纵火焚毁的房屋,雨中像骷髅似的矗立着,砖瓦狼藉,风雨中凄凉不堪。

幸好,没有再遇见鬼子兵,却偶尔还能听到远处有枪声“叭——叭——”乱响……

终于,到达家门口了。但,门敞开着,四下静悄悄的,司马天雨的心“蹦蹦”要跳出膛来。他飞也似的冲进门去,见像遭到抢劫破坏似的,家里的窗玻璃大洞小眼全破碎了,门已踢倒歪倒在一边。外间房里桌椅全部东倒西歪,满地是瓷茶壶、玻璃杯的碎片。他叫了一声:“妈——”毫无回声。他冲进后边外婆的房里,又叫了一声:“妈妈——”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汗毛倒竖起来……他顿足捶胸,泪水奔流,险些心痛得晕厥在地。……

以后,无论经过多少年,司马天雨再也忘不了当时他瞥见的这一幕悲惨恐怖的情景,这是披着人皮的鬼子兵干的勾当,这是顽固地盘踞在他脑海中的血海深仇。他最亲爱的妈妈、他的外婆都死在那间房里的床上,死了的外婆衣服倒是完整,妈妈却裸露着上身,衣服撕裂,被刺刀挑戳得从脸到身上全是伤口,淋漓的鲜血已凝结成紫黑色的血渍,涂抹得到处都是。但有一把沾着干血污的菜刀紧握在妈妈手上……

他像遭到了雷击,双手捧着泪脸蹲在地上,一切天旋地转,一切无法想象,一切都变得茫茫苍苍。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空气似乎冻结了!外边雨下得更大了!他沉默了半晌才又哭泣起来,但抑制着哭声。他摸不清周围会不会还有鬼子兵会来到或经过。他在那一刻,立誓要报仇!宁可死也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