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报仇呢?此刻,十四岁的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感到从未有过的无依无靠和彷徨,真是要疯了!那夜,他冻得僵硬地守在妈妈和外婆尸体旁。听着雨声,心里像潮水泛滥。这种凄惨痛苦的感觉,以后许许多多年,每当夜雨秋灯,那天夜晚的情景与心态就会放电影似的鲜明呈现在眼前。于是,他会痛心地呆坐着,眼里饱含泪水,心里含着愤激,严重时,他曾不吃不喝,也听不见别人的话。人像麻木了!却有一种恐惧感,有一种怒发冲冠的表情,有一种内心颤动浑身痉挛的状态。
为这,1954年他三十一岁才与方碧云结婚。婚前,他曾三次住过医院治疗休养。医生说他这是一种受了强烈刺激造成的病症,在南京大屠杀那种鬼子兵制造的血腥恐怖情况下,造成这种病并不奇怪。
只是,同做中学历史教师的方碧云恋爱并结婚后,他的身体逐渐好起来,心情逐渐好起来,方碧云是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他们夫妇从来不吵架,以后又生了儿子康勒。他当初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又经常自己写作,小小有了点名气。写作使他可以发泄感情。家庭可以给他温暖。他许多年来没有再犯过病。
只是,今夜,因为钓鱼岛的资料,因为牙疼,因为哗哗的夜雨,他却又想起那当年南京大屠杀时触目惊心永生难忘的往事了!想起这些往事时,他又有一种忡怔伤心的感觉了!他呆呆坐着,听着雨声,抚着牙病造成发热发痛的面颊,心里翻江倒海,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很清醒,因为清醒,很怕自己又会犯病。墙上挂着方碧云和他的合影。那是“文革”前的一张合影,两人眼光里都充满了喜悦和希望。可是,后来方碧云就抛下他西去了!……看着照片,他心里空落落的。因为心态不好,他决定自己努力克制,站起身来,预备去看看海珠,同孙女谈谈心。今夜,心情寂寞压抑。往常,海珠常笑着说:“我同爷爷之间没有代沟!”也许去同海珠谈谈,就能化解心上的疙瘩与芥蒂吧?!
他意兴索然地走出房去。
六、司马天雨的往事
陈川富在手机上发了好几条短信给海珠,都是些讨好或吃饱了没事干的话:“真想每天都同你通话或网聊。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今天一肚子笑话真想讲给你听。”“中午吃鱼卡了刺,555(呜呜呜),7456(气死我了),88(拜拜)。”
海珠干脆回了一条短信给他:“我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书,难以奉陪,请勿打扰。”
陈川富识相,发短信说:“遵命。”
海珠关着门,正开着那盏绿色台灯忙碌地在电脑上整理资料。司马天雨敲敲门走进她的房间。
见到爷爷来了,海珠亲热地叫了一声“爷爷”,调皮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是她上小学时外宾来参观学校,学生们都列队摇着手里的鲜花总是这么喊叫致敬的。
司马天雨说:“你在给外公摘译那本美国人的书?”
海珠点头:“书是早看完了!有些事真是吓人!可能爷爷您也没见过这些材料。我明天上午给外公送一份摘译去,现在去复印一份给您看看,明天把全部给您。”
司马天雨点头说:“好!”只见海珠递过来的一页标题是:“我站在日本父岛上为八名美国飞行员祈祷。”摘译的文字是:
父岛列岛位于日本东京南面七百多公里处,是日本小笠原群岛中的一撮小岛中的一个,与兄岛、弟岛等一起成为父岛列岛。二战中,岛上驻有不少日军官兵。1944年9月,美国轰炸机执行任务被日军防空武器击落,八名飞行员被俘,仅二十岁的乔治·布什一人侥幸获救,被俘八名飞行员,遭到严刑拷打后,日军用军刀、削光了的竹子残酷刺割他们,还把四名飞行员开膛破肚,吃了他们的肝脏和腿肉。
据日军士兵岩川供称,最先吃的是美军话务员马弗,日军用黑布蒙了他的眼,将他捆到一个新挖的坟穴前,鲜血四溅地砍了他的头,马弗死后,父岛列岛上的日军军官射场末雄举行人肉宴,由外科军医寺木医生取了他的肝,割下腿肉,招待父岛日军总司令立华义夫将军。
美军飞行员霍尔接着被砍杀死。据父岛日军海军上将森己之藏战后在法庭供称,射场末雄得意地告诉他:“我用尖尖的竹子弄碎霍尔的肝,用水煮了加上酱油、蔬菜,我们大吃了一顿。”
第三个被吃的是美军飞行员吉米,他与另一飞行员沃伦一起被杀,被挖出心肝、割下肉,全部被日本军人吃掉。
另外四名飞行员虽未被吃,但无一幸存,有的还是被日军用大棒活活打死的。射场末雄和立华义夫战后审判均被判死刑。
在这次轰炸机被击落的事件中,唯一幸存者就是乔治·布什。他跳伞跌落海中,很快被一艘路过的美国潜水艇搭救。战后,他因此荣获“卓越飞行十字勋章”。1988年,他还曾任第四十一任美国总统。现在的总统小布什就是他的儿子。老布什的这段光荣经历,人所共知。但当年与他一同作战的八个飞行员怎么惨死于日军手中,却是个谜。二战结束后,美国在关岛对日军进行的审判上,日本战犯供认了吃人肉人肝等罪行。但为避免飞行员们的亲人过于悲伤,美国政府只公布了他们身亡的消息。被日军残暴杀死及被吃掉的事都作为“超级机密”处理。但是,这段历史为何对美国人民和世界人民故意隐瞒或尽量隐讳呢?当今天我们美国的鹰派又在倚重并武装日本的时候,当我们明明看到这个念念不忘受到原子弹轰炸及否定东京审判,而且刻意企图重整军备成为军事强国以便报仇,好重新称霸东亚和世界的日本,他们对美国的伪善逢迎的笑脸还是可信赖可依靠的吗?他们以神的子孙自诩,他们用武士道精神培育出来的吃人肉和人肝的军人不可怕吗?难道历史不会重演了吗?我太怀疑了!我们为什么竟忘却往事或不去了解历史而毫无警惕呢?这是我在父岛采访并实地考察后,从惊骇、悲伤与厌恶中得到的感想。
海珠见爷爷读着这份材料,脸色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忧郁,心里有些懊悔了!何必急着把这血腥的材料拿给爷爷看呢!?啊!在战争中失去人性的日本侵略军哟!你们真是野兽!可是,至今日本的右翼对铁证如山的往昔历史罪行仍在否认、歪曲、篡改并隐瞒,好可恨也好可怕哟!……
海珠歉意地说:“爷爷,您牙疼,我不该拿这恶心的材料给您看的!”
司马天雨却摇摇头,说:“不!我愿意看,不过,这一看却引起我许多的回忆。本来,我牙疼,天又下雨,我突然心情不好,睡觉又嫌太早,所以来你这里坐坐,是想同你聊聊的。现在,看了这材料,我更想聊了!同你聊聊,我心里会舒服些的。”
自从方碧云病故后,司马天雨一直在闲时会感到寂寞。有人给他牵线搭桥,要他续弦,找个老伴。他一直拒绝,“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他拒绝的理由。他认为找到过方碧云是他的幸福。这幸福失去了,永远找不回来。自己年岁大了,同儿子、媳妇和孙女住在一起,一切都很好,何必去再招惹那些麻烦。
但,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感情总有波动的时候,十多年来,他每当心里有苦闷或压抑,总喜欢找孙女海珠聊天,排遣排遣。在家里,康勒孝顺,但是个话少、内向的人。司马天雨觉得同他交流没意思;媳妇吕丽娟是个忙人,记者工作负担重,有点空需要休息,她个性强,公公和媳妇之间比较客气,有时似乎也缺乏共同语言;海珠大了,从中学开始,就是个有思想、有见地的孩子,上大学后,更加不凡。她阅读面广泛,司马天雨的书架上的书她差不多都读过,对社科类、文艺类的书都爱好。书读多了,让她显得与众不同。她不但越长越美丽,而且毫不媚俗。她性格也可爱,体贴爱护爷爷,爷爷心上有什么不愉快,每每同孙女谈上一会儿就能得到化解。有时,孙女把外边发生的一些时尚和有趣的见闻拿来讲给司马天雨听,每每使爷爷会高兴起来。今晚,爷爷来了,海珠的亲切,使司马天雨欣慰。海珠译的资料,爷爷看了也深有感触。他想吸烟,但知道海珠怕闻烟味,就忍住未吸。
窗外,夜雨仍在清脆击窗。司马天雨叹了一口气说:“我明天上午就去治牙,你爸爸给我挂好号了。我今晚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往事。这牙疼,这12月的冬夜,这雨声,使我不能不想起十四岁时在南京的那段遭遇。六十几年了!当日情景又在眼前,使我一想起就不能自拔。……”
海珠知寒知暖地说:“爷爷,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您写的《见证南京血腥大屠杀》也早出版了,反响很好。今天的中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侵略宰割的中国了,痛心的往事在您心中也该画上一个句号了!您别老是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那样对您的健康可不好。”
司马天雨点头:“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但思想和记忆飘浮在心中,说来就来,来了就拂不去,自己也做不了主。”
“爷爷!”海珠声音分外好听,“那您就把它说出来,说出来了,可能就舒服些。记得高中时、大学时,您都同我讲过南京大屠杀,但有些事谈得很简略,比如那位有络腮胡子的向叔叔的事,您就说得很简单。您那本书里也没多写。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后来怎么了?”
司马天雨斟酌着,他觉得海珠说的“说出来了,可能就舒服些”的话是对的。也不知为什么,如今当他感到寂寞压抑的时候,确实有一种想倾诉的要求。向秦淮叔叔的事,他过去对海珠,甚至对康勒、丽娟夫妇谈起时,都是有保留的。原因不在别的,只因他不愿公开这段涉及母亲林秀莲的隐私,对他心上最神圣的慈母,他怀着一种无比的崇敬与深爱,他怎么也不想把母亲的隐私给除了他之外的别人知道。这也是他心上的一块伤疤。他怕揭动,何况,向叔叔是有恩于他的人。向叔叔为人之好,对母亲与对他的好,他是难忘的。因此,他心中有向叔叔,嘴上却不愿多提向叔叔,讲到南京大屠杀时,说到他回家见到母亲和外婆被残杀的尸体时,他就未再细讲下去,何曾想到今夜聪明的海珠竟会询问起有络腮胡子的向叔叔了呢?!
他先是似乎默默地在思索,头脑里却天马行空地又出现了当年那悲惨痛心的场景。……
他扑在母亲的尸体旁,用血染的床单和被褥盖住了母亲和外婆的尸体,埋头吞声地哭呀,哭呀!……
不知该怎么办,怎么安葬母亲和外婆呢?自己到哪里去呢?今后怎么办呢?头脑里乱极了!心里痛极了!嘴里苦极了!身上冷极了!似乎天旋地转,又似山崩地裂,他简直不想活了!……
但,怎么也想不到,他忽然听见了脚步声,脚步声轻悄悄的,不响,但急促匆忙,他想躲也来不及了!痛心疾首的仇恨,心乱如麻的焦灼,死亡的威胁裹袭着他。他心一横,索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顺手提起了地上那把有着血污的菜刀。刀上是鬼子的血吗?可能!妈妈是个烈性的人,她是会同鬼子拼命到死的!……当看到有一个身影冒冒失失闯进房里时,他愤然举起了刀!……
意外的,他听到一声惊叫:“小雨!”看到进来的是满脸络腮胡子浑身湿透背个包袱的向叔叔时,他扔下刀哭了!向叔叔一把紧紧地抱住了他,看到床上被单和被褥未遮严实的两具尸体时,向叔叔也呜咽了,抽抽泣泣泪流满面咬着牙没说话,但紧抱着天雨说:“天雨,你怎么一个人就跑了呢?多危险啊!我醒来找不到你,就猜到你可能回来了!可是如今,鬼子兵在外面仍在到处杀人哪!我是冒了多大的险才东兜西绕回来的!咳,谁想到这里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用手捂住眼,泪潸潸落下来。
司马天雨没有说话,他悲伤得已经无话可说,但紧紧抱住了向叔叔。他没有亲人了!如今谁是他的亲人呢?在这世上,他太孤单了!他只有向叔叔了!
向叔叔说:“天雨,你走时蓝布小包袱也没带,现在放在我的包袱里了!今夜,我就是你的亲人;你就是我的孩子!我说到是会做到的!”
他说话时像在宣誓,嗓子沙哑,但话铿锵有力。
司马天雨是那种混沌初开的孩子。他对向叔叔,他觉得这个人不错。但却又因为有一次,他偶然在窗外听到向叔叔偷偷在向妈妈求婚,似乎是说:“秀莲,我爱你,嫁给我吧!好不好!我会对你和天雨好的……”而妈妈悄悄哭泣着,没有答应。还有一次,他放学回家,轻步走进房里时,在窗缝里,无意窥见向叔叔紧紧抱着妈妈,那么亲密。……妈妈也没拒绝……
当时,司马天雨很生气,他怎么可以这样呢!?这太不应该了!十多岁的孩子就会是这样想的!向叔叔固然平时叫妈妈“林老师”!有时却又漏出一声“秀莲”……妈妈这些隐私,在司马天雨这种又懂又不懂的年龄时,是会引起心上反感的。他未始不觉得向叔叔是个好人,常常帮着家里做事,照顾着全家每一个人,却又厌恶向叔叔这些行为。但此时此刻,向秦淮真心真意紧紧抱住他流着泪说的话,使他这无依无靠的孤儿感到了温暖,感到了信任。他也真诚地紧紧抱住了向叔叔。……
现在,海珠问起了向秦淮,司马天雨拉回思绪,若有深思地说:“我那本《见证南京血腥大屠杀》主要写了一段我自己在大屠杀过程中亲历的过程,重点写了抗战胜利后,我在1946年到1948年间在上海和南京做新闻记者进行采访和旁听公审日本战犯谷寿夫等的经过,也写了我对南京大屠杀进行研究及调查的心得与驳斥日本右翼分子污蔑南京大屠杀,说是‘虚构’的谬论。向叔叔的事,纯粹是我个人遭遇中的一支插曲,对于我,很重要;对读者未必那么重要,所以我没有多写。其实,他是一位爱国者,一个好人,更是我的大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