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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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东方阴影(9)

海珠急切地说:“爷爷,您快讲讲他的事吧!”她看得出爷爷今晚的压抑,也是有意要让爷爷倾诉释放心上的重压。

司马天雨点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当时,他找到了我,我就有了主心骨。天下着雨,我们冒雨悄悄将你祖母和太祖母草草掩埋在后院里,趁夜里下雨,绕道向城外逃亡。当时,十室九空,好些房屋都被烧毁破坏了,路无行人,只有死尸,怕碰到鬼子兵,向叔叔背着一个包袱带着我,东躲西藏地走。城南及新街口中心地带,鬼子兵多,向叔叔说应该向东北面逃,出城去到栖霞山方向。他说那一带有个孤树村,他有一家表亲可以投奔,估计那里可能没有鬼子兵。那时,城北下关一带全被烧光了,鬼子兵分散布岗的不少。我们既无吃的也无喝的,终于又只好闪进难民区里去。那些好心而勇敢的外国人组成的国际委员会尽力保护并救济难民。在里边,每天可以领点稀粥充饥,向叔叔和我蓬头垢面,心惊肉跳又饥寒交迫地过着日子。大约又过了三个星期,下着大雪,向叔叔对我说:‘我们得走!趁夜里赶路,还是到栖霞山孤树村去,不能在这儿待下去。’我当然点头。那夜,北风好冷,地上积雪滑脚,夜里漆黑抹乌的,我机灵地跟着向叔叔,两人就悄悄离开收容所走了!”

海珠瞪大了美丽的眼睛,说:“这就逃出南京城了?”

司马天雨点头:“我们像讨饭的叫花子似的,一路上仍不时见到被残杀未埋葬的死难同胞的尸体。那天,腿几乎都要跑断了,终于到了孤树村。但那里人早跑光了,没找到向叔叔带我要投奔的表亲。万般无奈,向叔叔突然说:‘走!天雨,我们到栖霞山的栖霞寺南边去!’我问:‘干什么?去那里怎么办?’想不到他说:‘栖霞寺很有名,鬼子说不定会去那里。它南边有个小寺庙,在荒山野外,鬼子估计不会去。我们到那里请和尚做好事收留我们!’”

“做和尚?”海珠想,怪不得爷爷头顶心上有香疤,被白发盖着。曾问过爸爸,可爸爸什么也不说。我也没敢问过爷爷……其实,司马康勒不提这些事是因为司马天雨有过那种精神性的抑郁症,说起这些怕引起父亲刺心的回忆。这点海珠也明白。

司马天雨脸露伤感:“向叔叔他可是看破红尘真心想出家做和尚了!他可并不只是为了避难。可我是跟着他生活的。我当时,见到母亲和外婆那样被鬼子兵惨杀,恨不得立刻能报仇。但我太小,那种环境连活命也难。自然只有跟着向叔叔,借个荒山野外的小庙容身了。……”

往事缭绕,司马天雨脸上出现了回忆的神态,眼神凄凉:“我随向叔叔蒙那个无名小庙的和尚收留。后来,隔了半年光景,就去栖霞寺做和尚了!”

海珠手托着腮,静静聆听着爷爷讲述。

“在南京城东北四十多里处,濒临长江有座山,山形有点像一把张开的雨伞,所以古时叫作‘伞山’,山的西麓有栖霞寺。南唐时曾有位隐士名叫‘栖霞’在此修道,所以寺名栖霞,山名也改叫栖霞。山上到处是枫树、乌桕,深秋时满山红叶可供观赏,四处闻名。在南京住的人,春天游牛首山,秋天总爱游栖霞山,这儿是江南出名的大佛寺之一,有一只非常大非常大的古铜钟,还有个南唐的舍利高塔可算镇寺之宝。在南京被日寇攻陷实施大屠杀时,许多人逃到了栖霞寺。兵荒马乱,但寺里僧众与日寇斗智,保护了许许多多逃来的难民,成立了难民收容所,历时好几个月。当时栖霞寺的监院名叫寂然法师。我跟随向叔叔到那里后,向叔叔求见庙里住持,请求出家,并告诉老和尚他们我的遭遇。当时向叔叔哭了,我也哭了!住持老和尚爱国有心,慈悲为怀,叹着气收留了我们,让我们洗澡沐浴,为我们披剃,给我们换上僧服成了出家人,给我们起的法名,向叔叔叫觉空,我叫慧忍。……”

海珠“啊”了一声,感动地看着爷爷那张已经多皱布满风霜的脸庞和满头白发,她睫毛微微抖动,似将落泪。

“晨钟暮鼓,青灯红鱼,我跟随着向叔叔,他真像亲生父亲似的关爱着我。我们虽一同出家,由于我小,住持让我常随着向叔叔在一起。我们相依为命,向叔叔是有学问的人,他每天除做功课外,教我国文、历史、地理、数学,甚至英文,没有课本,但他是多年的教师了,这些科目他都会。他肚里会背的古文和诗词多得说不清。他自己编写了各种课本,一心想把自己的学识全部传授给我,对我说:‘天雨,刻苦地好好学,将来你还是该离开这儿的。你不能只是做和尚。你该用你的学识和能力去为中国百姓做点该做的贡献,让中国强盛起来,不再受人欺凌,替你的母亲和外婆及那无数的死难同胞报仇……’”

“他真好!”海珠含着泪动感情地问,“后来您就离开栖霞寺了?”

“不!”司马天雨摇着头说,“我在那里做了三年多和尚。当时鬼子兵一方面受****的侵略思想毒害,残酷杀害中国人,一方面又精神空虚非常迷信。所以也常有来庙里叩拜菩萨的,叩拜完毕他们每每拿出护身符要住持加盖庙印或在护身符上题句吉祥的话,向叔叔会刻图章,就给寺里镌刻了篆字庙印应付日军。三年多后,我长大了,体格强壮,文化也学得不错。1942年夏季7月里,有一天,向叔叔对我说:‘天雨(他平时叫我法名慧忍,这时叫我天雨了),我已经给你打听好了情况,这里有一张地图,是我画的。你可以独自离寺,去大后方抗战了!你从南京去芜湖转住合肥,在那里过鬼子的封锁线,再从安徽去河南,经陕西入四川到达大后方。你十七岁了!路上可以找伴同行。到大后方后可以找个中学读书,听说那里从沦陷区去的流亡学生很多,读书可以不花钱,将来你一定还要读大学!根深才能树大!’……我当时心里踌躇,既舍不得向叔叔,也感到独自远去大后方心虚胆不壮,前路茫茫……却又觉得能离开这个庙不做和尚去抗战将来报仇很合我的心愿。于是,我当时满面是泪了!……”

海珠叹息着凝望着爷爷说:“爷爷,你们上一代和你的那一代人,真是不容易。你们经历的灾难、艰辛太多了。比起你们,我们这一代真是太幸运了!您后来就走了?”

司马天雨点头,笼罩在回想往昔的情绪中:“向叔叔临别前对我说‘天雨,你妈妈是个最了不起的妈妈,她有过人的才华,又是一位敬业称职的好教师,同事和学生都喜欢她。她在你父亲去世后勤恳工作,含辛茹苦慈爱地抚育着你,也孝顺地侍养着你外婆。由于她的优秀美丽,追求她的人很多,都是有才有貌的人,但她一个都没有在意。她一生都属于你去世的父亲。她牺牲自己,始终不肯再结婚。虽然,今天要分别了,我可以坦率告诉你,我热爱着你母亲多年,向她求婚,但她坚决不考虑,因为她心里主要只有你父亲和你。她是位伟大的母亲和妻子,谁也不能勉强她。她是存在于我心中的。她死得那么悲惨,想起她的死,我就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如今我是出家人了!我的法名是觉空,我的确早已四大皆空,心如死水,将会青灯红鱼,了此残生,而你,前途无量,好自为之,要牢记血海深仇和身上的责任。’……”

“我强忍着泪点头……”

“呵!……”海珠叹息地想:他们那一代人的爱情和婚姻同今天年轻人的观念可是太不相同了!难怪爷爷也是一直忠贞于奶奶,再也不肯续弦。……

司马天雨继续说:“我是趁夜晚悄悄走的。临走,向叔叔拿出那个妈妈给的蓝布包袱来给我。原来这包袱他一直为我珍藏着呢!他打开包袱,说:‘天雨,这是你妈妈给你的玉笛、银圆、钞票及金饰,还有我的一些银圆和我给你设法兑换来的汉奸发行的伪储备券、日寇的军用券、到大后方时路上可用的法币。’他拿起玉笛,说,‘从前你妈妈吹这玉笛,吹得多好听啊!这是你家祖传的纪念品,你可别弄丢了!’我不肯要他的那份银圆和钞票,但他那么诚恳地要我带着,说,‘我一个出家人,要这些已经无用了!你带着,我就放心得多了!’于是,我流着眼泪趴在地上朝向叔叔叩了头,当时就离开了栖霞寺。”

窗外,雨声仍在喧嚣,房间内却静寂无声。司马天雨讲完了他的故事,海珠听得入神,沉浸在一种难以形容的心境中,有凄凉,有哀伤,更有崇高。

“后来怎么了呢?”海珠终于又问。

“后来,有些你可能知道了!我千辛万苦、死里逃生般地从南京出发,按向叔叔提供的路线,秋天时到了大后方。起初,以同等学力进了一所国立中学,毕业后,考进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做记者,做编辑,做作家。一瞬就是马上快八十的人了!”

“那位向老爷爷后来怎么了?”海珠不禁问。

“抗战胜利后,我大学三年级时,已在做兼职记者了,特地到南京找他,我带了玉笛回去,先到战前的故居看望。但我家原来住的房屋已经倾圮倒塌。我去找当时草草掩埋妈妈和外婆的地点,看到的只是荒草离离、残垣败壁、遍地落叶,觅不到准确地点。我流着泪离开,当天赶到了栖霞寺,仅仅不过几年,老住持早已逝世。问起向叔叔——觉空和尚,得知一年前他已病故,葬在后山荒坡旁众僧安葬的故地内。那些坟上没有墓碑,也辨不清哪儿是向叔叔和老住持的故茔了!心里渺渺茫茫,我在坟地吹了一曲玉笛,吹的是向叔叔教我吹的《满江红》。我最后只能怅然向着坟地深深三叩首,流着泪离开……”

事情讲完,海珠眼圈早已红了。司马天雨反而因为倾诉出了心中的积愫,突然感到轻松。人是需要有人谈心、同人交流、向人陈述的,这时,雨仍在下,沙沙沙的响。他起身打算回房去抽烟了,却出乎意料地突然听到海珠说:“爷爷,您早该把这些事像今夜这样原原本本告诉我了!走!我到您房里去,我想听听您再吹吹玉笛。今后,我也要跟您学吹玉笛!”

七、啊!海珠

邵娜在外边没有回来吃午饭。慧妹做了几样家常菜——青椒炒肉丝、蒜泥拌黄瓜外加一碗虾米紫菜汤,照顾吕平吃了午饭。

早上,邵娜打扮了一会儿,打算驾车出去找那些老姐妹们玩耍时,就无事端端同吕平小小吵了一架。她见吕平保持着军人习惯一直不改——将毛线衣下端都塞进裤腰用皮裤带扎紧,就说:“你这个‘阿乡’!老是爱将毛线衣扎进裤腰,讲一百次你也不改,能舒服的事你也不做,只会土里土气土头土脑……”

吕平气恼地说:“中国人一定要洋里洋气洋头洋脑吗?我早就习惯这种穿衣法了!军事条令要求军人衣服不许露在腰带之外……”

“你早不是军人了!还想冒牌?怎么肩上没有给你挂上两颗、三颗金星呢?还不是你早就不够格了!……”

吕平吼了:“你快走吧!你出去哗哗哗我还清静些!”

邵娜哼着歌得意地转身走了,吕平听她哼的是:“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总有时……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这是她常哼的歌。

吕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可能是上午坐在客厅沙发上翻读了《东史郎日记》(这本书吕平曾拿给张慧妹看,要她知道点抗战时期的历史,但慧妹翻了一下过了一天退给吕平说:“爷爷,一点也不好看!”)的缘故吧,午睡时,吕平翻来覆去总是想着《东史郎日记》中的许多场面,也想起了2000年4月与这位为捍卫历史的真实而顽强地抗争着的日本前侵华老兵相识并晤谈的往事。

那次,吕平是为出席由中国抗日战争纪念馆主持的关于介绍东史郎的日记图书首发式而到北京的[4],与东史郎同住天桥宾馆。一个晚上,通过翻译,两人倾心交谈。头发苍白、面容凝重、语气低沉的东史郎,是一个声讨邪恶、维护正义的人。他有感于中国以德报怨及中日应当友好,日本应当以史为戒,披露南京之战的个人经历,以《我的小队》为题出版了日记,就不断受到日本右翼分子的攻击与恐吓威胁。但他坚定不变,东史郎对吕平说:“我认为述说当年战争事实加以反省是建立日中亲密友好关系的基础。”这话使吕平深以为然。在日本国内,有很多人清醒地面对历史,反省历史。这些日本人士代表日本的未来,使人谅解和尊重。……

那晚,东史郎问吕平:“阁下对当前中日关系怎么看?”他白发飘逸,容颜苍老,脸上有忧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