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母乌鸦,就是住在24楼的那只24号,好像暗恋我。照她的说法,她每天都过来找我,讨好地陪我逗哏——这就是爱了。我不屑一顾地问:燕园里有好几十只乌鸦,你为什么偏偏爱我?
果然是低智商生物,脑容量有限,24号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生气地说:因为你是整个燕园里长得最健壮的一只乌鸦,身体好,遗传基因就好,回头我生蛋孵出的小乌鸦就越容易长得高大,多好!多荣耀!
你想得还真长远。我更鄙视她了:你来看我就是为了繁衍后代?你这示爱也太赤裸了吧。
不为了繁衍后代生小鸟,那还能为了什么呢?24号明显地困惑了,南鸦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开始用喙梳理乌黑发亮的羽毛,都懒得继续搭理她。
你到底什么意思?说嘛说嘛!
别撒娇。我警告她。你撒娇对我没用,你对47号撒娇去。
47号是另一只和她差不多蠢的公乌鸦,身体也很好,块儿也挺大。
24号娇羞地说:去年我已经和47号生过一窝了。鸟视都说了,老找同一只公鸟生蛋不好,这样生出来的都是兄弟姐妹,不利于下一代自由择偶,弄不好就是同父同母,多不健康。
健康健康健康。她的养生理论还真多。说真的,我觉得和这只蠢母鸟多说一句话都是侮辱我的智商,干脆别过头去,把头埋在羽毛里,一声不吭地装睡。
24号却以为我被说动了心,又羞又喜,在树枝上一点点挪过来,用喙仔细替我理胸口一撮弄乱了的杂毛。她的嘴巴刚靠近我,我就暴跳起来:滚开!你这个想生蛋想疯了的蠢母鸟!
她吓了一跳,弹身跳起,在空气中对我狠狠撇了一下喙:神气什么神气什么?你别忘了你和我一样,也不过是只人人不待见的乌老鸦!谁见了都得吐口唾沫说晦气!
她飞远了,这句伤人的话却还停留在我耳边。我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树下,眼睛都湿了。是的,24号说得对,也许真正走火入魔的,是我。我是只痴心妄想的蠢鸟,而且是只人人不待见的乌鸦,却妄想过人类的生活,这不是愚不可及是什么?
他们说:见到乌鸦就意味着这一整天都是坏运气。所以我就像个大号的坏运气,每天都在园子的上空飞来飞去。没人愿意多看我一眼。尤其是那些可爱的姑娘,她们怕我。
怕我。
眼眶里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掉下来了。那个黄昏,我躲在我的柿子树公寓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为了我先天被判定有罪的身份,为了我对人类无望的恋慕和爱情。
【四】
那是秋天的一个早上,我走出我的公寓,站在作为露台的一根长长的柿子枝上,一滴清晨的露水悄悄从上面的叶子上落下来,打湿了我的尾羽,洁净,微妙,轻盈。我回身啄着那滴水,顺势好好洗了个脸,神清气爽。
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南先生你好!
我看见麻雀大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了过来,也许它偷偷地蛰伏在树叶丛中好久了。它真的很胖,整个身体都呈现一种圆肿形。我正在梳洗打扮呢,被这胖子冷不丁吓了一跳。
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我问。
南先生,是这样的。大胖叽叽喳喳地说。那与身材不相匹配的细嗓门一听就让人头疼。它说:眼看秋天就要到了,每个秋天都是我们鸟族贴膘的大好时节,如果不抓紧时间在秋天多长几两,那么接下来的冬天能不能过去就成了大问题。可这个学校的资源越来越贫瘠,砍了好多树不说,还四处洒药,能吃进嘴的虫越来越少,以前还能偶尔偷点流浪猫的残羹,但是最近接连发生了几起流浪猫扑杀麻雀、喜鹊的惨剧,所以猫食盆附近也成了禁地。而且越来越多的猫下了崽,整个学校到处都是猫的天下,即使我们不惹它们,它们也很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食物匮乏的秋冬拿我们填肚子,所以……
所以什么?对于它的抱怨我有点听不入耳,因为一般猫不敢惹我们乌鸦。所以我说道,这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我们麻雀族和喜鹊族商量过了,必须得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和乌鸦家族也都说了,24号说你住得离它们远怕通知不到,要我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明天下午三点半,就在英东会议中心后面的一片空地上,咱们三大家族一起开个碰头会。
就三家?啄木鸟、猫头鹰、布谷它们呢?
毕竟我们三大家族是园子里乃至附近这带势力最为庞大的鸟族了,其他啄木鸟啊文鸟啊布谷之类的数量都太少,用不着投票,到时候有了结果通知它们就成。
虽然听上去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我本质上就讨厌这种不民主的行为:大家都是鸟嘛,干吗厚此薄彼,不和它们一起商量?这个园子是属于所有鸟的,大家的。我本来就懒得开会,现在这种鬼鬼祟祟的商量方式更让我生不出好感来。我说:你们爱商量就商量去,商量好了通知我一声就成。
大胖叽叽叽地说:你真不去?真不去?
真不去。我无比肯定地说。我今天还很忙,明天也很忙,后天很忙,大后天也忙……哎呀,今天还有一节唐诗讲读呢,我得走了。
我没骗它,今天真的有课,明天下午四教也有课。我是一只有理想有情操有追求的乌鸦。
到了下午,喜鹊灰小蓝也破天荒地跑过来找我了:听说你不去开明天的会了?
灰小蓝是只母喜鹊,身材纤巧,尾羽长长的,很是俏丽。我对她的态度自然比对大胖好得多。我说:当然不去,这种破会。
这次大会很重要,是关于怎么防御抵抗流浪猫的。她急急地说。
我说:流浪猫怎么了?流浪猫又打不过我。
可是你至少也应该听听大会是什么内容。你别的同类也都说要去,你一个人缺席,多不好!
谢谢你了灰小蓝。我笑眯眯地说。可我明天下午要上课,真没空。你开完会再告诉我,好不好?
灰小蓝为难地用喙轻轻地啄了一下树皮:好吧,那明天黄昏见。
【五】
第二天下午我真的去上了课,但是上得并不好。原因不在于203那个古代文学的老师讲得不够抑扬顿挫、慷慨激昂,问题出在我自己。我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摄魂夺魄的香味,远远的,隔着窗子。
里面的学生坐得很满,女生占了大多数。我躲在窗台上,尽量小心地靠近窗内。那香味似有还无地飘出窗外,让我心神不定,偷眼一个个地打量里面端坐着的女生:那么多,到底是谁?其中有好几个长得很漂亮,我在校道上也跟过几次,似乎香味都不大对。不过也不排除她们中有人改用香水的可能性。203是个大教室,坐了有五六十号人,其中还包括男生,这香味儿像缕游魂飘散在其中,鼻子再灵也无法精确定位,只觉得心痒难搔。老师在讲台上讲一首宋词,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心只想确定香源。但我不敢飞进去,因为我没有隐身法。若当真将狂想付诸实践了,恐怕到时候那句著名的人类歇后语就得改成:乌鸦上堂,人人喊打。
于是我隐忍着,蛰伏在窗外,一动不动,只等下课铃响。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偶然想起:这时候麻雀、喜鹊和我那些同类,没准正在英东会议中心后边慷慨激昂地开会呢。我很庆幸我最终决定了来听课,而不是和那些蠢鸟一起商量什么防猫大计。本来嘛,物竞天择,一只鸟要想活下去,除了机灵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及早发现可能的危险,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才不相信那么多笨岛欢聚一堂,就能想出什么管用的灭猫大计。
铃声终于响起来。学生们开始收拾书包,也不对台上辛苦脱口秀了两小时的老师表达谢意,就匆匆地一哄而散。我一边忙着包抄堵截那香味,一边忍不住对这种不尊师重道的行为表示愤慨。我曾经去101中学那边溜达过,人家高中生下课还知道给老师鞠躬呢!这些大学生研究生,真是!
只有一个貌不惊人的女生没有那么急着收拾书包,走到讲台前微笑地向老师请教什么问题。人潮汹涌,我又忙着去堵截香源,急匆匆地飞走了。
那些饥肠辘辘的学生走出教室的时候,一定顾不上注意头顶的平台上停着一只乌老鸦。他们逐一经过我,而我在闭目深呼吸。一个一个闻过去,几乎教室的人都走空了,却没有再闻到那奇妙的、好闻的香气。有很多女生都喷了香水,平时也许心旷神怡,这时却陡觉扰乱心智,极不耐烦。那个有特别香味的人到底去哪里了?我想飞回教室看看,又害怕在我飞回去的过程中,这女生正好走出大楼去,这样一交错,就再也没有可能知道她是谁了。
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我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嗅觉:那香味是幻觉吗?到底那个女生存不存在?就在我疑虑时,那香味重又出现了。一开始很淡,逐渐地,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如同人形站在面前,我醉心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在香味视觉最清晰的瞬间,猛地睁开眼:原来就是刚才问问题的那个女生,正和老师说笑着,一起离开了教学大楼。
她长得不算太美。看清楚她脸的一瞬间,我有些失望地想。但是异香属于她则确凿无疑。为那香所惑,我一直低低地滑翔着,尾随她。到了农园食堂的时候她要进去吃饭,就和那个老师分开了,我不能飞进食堂,就耐心地蹲在食堂正对面的一棵松树上。松树的味道再香,也压不过食堂潲水堆传来的一阵阵复杂气味。莫名其妙地,我开始有种古怪的不适应感,过了好一阵子才想明白,平时这里总会聚集一大堆等着吃学生饭盆漏下食物的麻雀,今天这里却空空荡荡,一只鸟也没有。有一只松鼠快速跑过,我和它一样无聊地蹲守着,直到那个女生再次走出来。
那时是黄昏的六七点钟。已经九月底了,晚风越来越凉,天也黑得比盛夏要早一个多小时。在四合暮色里我远远地看着那个姑娘向我走来,心底一阵激动,那香味离我越来越近了,近得我将要掠向她的翅膀尖都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
她的步态很从容——和第一次一样。我现在越来越确定第一次见到的就是这个姑娘。如果我会说人话,我一定会忍不住问问她:敢问这位姑娘,你用的是什么香水?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要搞一瓶飞回我的公寓里。喜鹊是著名的鸟类窃贼,其实乌鸦也是。我们这类智商比较高的鸟,其实都有顺手牵羊的习惯。
我的公寓里藏着一个宝贝,当然不是随处可见闪亮的扣子、硬币之类的小玩意儿,而是一枚落单的耳环,绿色的,船锚形状,镶嵌着同色琉璃,很精致。那一定曾经是属于某个美丽的姑娘的,却被遗失在了阳光灿烂的校道上。这耳环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唯一的宝藏,象征着我对于人类中的女性全部的倾慕。我收藏它,每日用喙和翅膀细细擦拭落在它上面的尘埃。此时这姑娘的芬芳,就让我想起这耳环:它们一样都是美好的极致,足以令人疯魔。我想收藏每一缕香,正如我想找到那被遗失耳环的另一只,因为不可能,反而成为最大的渴望。
我依然跟着那姑娘。低低盘旋在她头顶。她还没有发现我。
好几次,我都把翅膀伸出去了,却又缩回来。上次掠香时就把她吓了一跳,这次再如法炮制,不知道会不会引起疑心。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让她疑心到我,疑心一只丑陋的、古怪的、浑身黑漆漆的乌老鸦,居然对她的香气产生了某种占有欲。在这曼妙的香气里我的确自惭形秽。
就这样犹犹豫豫的,我一路跟着她,直到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领域:废园的边缘。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废弃的池塘,草木也年久失管地疯长,荒烟蔓草,少有人迹,因此而得名。这里早已成了流浪猫的天堂,猫类分布密度比燕南园还要大得多,但也有几只胆大的乌鸦把这里的几棵白杨树当成自己的领地。其中有一只还是我的表兄,但我很少拜访它。也罢——我想,今天既然来了,就顺便去看看它吧。只是不知道那群傻鸟会开完了没有。
姑娘在废园门口停了下来。我发现那是一栋家属楼的前面。看我停在低处,几只流浪猫探头探脑地出现了,目光很阴鸷,眼睛在夜色里油光闪闪的。我装作没有看见它们。
那姑娘穿着牛仔裤的细腿,此时正孤零零地交叉叠站着,看上去百无聊赖,她的香气还在,闻久了,就像一层雾一样笼罩在她周围,弥散不去。我痴痴地站在她旁边的水泥台子上,就好像被香气的飞镖钉住了一样。她不动,我也不动,这一刻时光是静止的。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没有声音,有声音她也听不到。谁会在意一只貌不惊人的乌老鸦的喘息声呢?我又忍不住悲伤起来。
夜色越来越深了。
正沉迷间,一阵剧痛猛地把我从美梦里拉回神来:一只流浪猫的爪子够着了我最边缘的羽毛!此事不妙,得赶紧奋力震动翅膀。我这才发现黑暗中还有另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紧接着,还有一双,再一双!
如果把所有黑暗中发光的猫眼都算上,至少也有六七只流浪猫,在黑暗里静静地伺机潜伏着。我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一飞冲天,可我一动猫眼就跟着转动,我总算知道什么叫“虎视眈眈”了。作为一只鸟辈我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过这么久,看来“爱”这东西果然累人不浅!
就这么一念之差祸害了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三四只流浪猫一齐扑将上来。我眼前一黑,奋力扑打翅膀,可是已经迟了。
好痛!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仿佛被一种特别的东西唤醒,和以前的醒法完全不同。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唤醒我的是什么:是那种特殊的香气。
就是那种差点把我害死的香气。
那个姑娘独有的,让人闻了以后丧失理智的香气。
眼下,正是那个姑娘,双眼一眨也不眨关切地看着我。我一阵眼热,眼泪几乎要从绿豆眼睛里滚出来:我的梦中情人……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