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后来我才知道,我表兄那时已经回来了。它也看到了流浪猫们对我所做的一切。然而它没下来救我。他害怕了。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下午开的那个邪恶的会。会议上三种鸟类代表公决说:因为喜鹊、麻雀和乌鸦在燕园里的数量占据绝对优势,因此它们三种鸟对于别的鸟群就有了绝对的处置权力。它们决定——并且居然有一只流浪猫与会!——以后可以有条件地牺牲一部分别的鸟类,供给猫咪扑食,以保持燕园鸟族和猫族之间相处的平衡。现场所有鸟都提交了基因密码给猫代表,除此之外的所有鸟——也包括我——也就是协议外成员,则将很有可能被随时牺牲掉。
在这个大会开完之后的三个小时内,已经有一只文鸟、一只灰鹡鸰死于非命。如果加上我就是第三只,因为我身体比较健壮,应该够好几只猫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你们怎么可以制定如此自私自利的协议?我质问过来通风报信的灰小蓝。难道除了你们,别的鸟命都不是命?
灰小蓝委屈地说:都是鸟头们定的,我哪有反对权啊。
也罢。我气愤地说。那些鸟头还真不是东西,我差点就死在猫嘴里!
听说是一个人救了你?灰小蓝好奇地问。
是啊,是个女生。一提起她,我的高腔大气都软下来:她救了我。
那天晚上我很没出息地吓昏过去了,再醒来时,她正关切地望着直挺挺倒在水泥台子上的我。我翅膀受了一点轻伤。她为什么在那里我不知道,总之,她好像是扔了好多石头,才把那些邪恶的流浪猫打跑的。见我的爪子和翅膀都受了伤,她就连夜骑车把我送去了动物医院。我无力地躺在她手心里,在那香气之间一次又一次幸福地眩晕过去。
这是……只乌鸦?动物医院的医生看到我时不敢置信。
是啊。
它怎么了?
它被流浪猫围攻,我好不容易才把猫打跑。它飞不起来了,您救救它吧。
医生匪夷所思地摇着头,检查了我的翅膀,确保没有受重伤,喷了一些气雾剂,再敷上一层淡黄色的粉末——后来才知道是云南白药——紧接着用绷带将翅膀缠起来。不算疼。姑娘交钱签名的时候我偷眼看到了她的姓名:欧阳小乐。
名字真好听啊。我闻着她的味道,感激地想。
她担心我飞不起来有危险,就暂时把我带回了她的宿舍,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把从食堂打回的盒饭分出一小半给我。乌鸦是杂食动物,基本上不挑嘴,她对此喜出望外。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宁静的几天。她甚至给我起了名字,叫什么小黑。这个名字是喜鹊专用的!我真想告诉她,可惜不能。在她眼中,我只是一只懂得嘎嘎叫的乌鸦罢了。她的舍友对她把我带回来这件事既不解也不满:你干吗?听说乌鸦吃死人,还会带来厄运。你可别连累整个宿舍都找不到工作!
这是短头发王艳说的。我正站在桌子沿儿,从饭盒盖里啄食呢,听后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吃死人的那是秃鹫……我们乌鸦嘛,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偶尔为之。
小乐说:小黑它受伤了。如果我不救它的话,它会被流浪猫吃掉的。
另一个叫李雪的撇了撇嘴:那流浪猫没东西吃怎么办?你就不怕把猫都饿死?
小乐不说话了。
才几分钟工夫,我看似乖顺地吃着食,已经悄悄把这宿舍整个状况弄了个门儿清:王艳和李雪两个人是北京本地人,特傲,基本谁都看不上。书呆子宋晓丽在图书馆还没回来。王艳和李雪抱团,欺负来自西北的外地生小乐,而宋晓丽是四川人,平时傻乎乎的就知道看书写字,一般不参与任何明争暗斗。
三天之后我就差不多好了。医生让小乐一星期之后带我去拆绷带,结果不到三天就痊愈了。从宠物医院出来的那天,小乐轻轻地把我托在手心里,我预感到了什么,温顺地趴着一动不动。
你飞吧小黑。医生说你全好了。
我貌似委顿地伏在她手心,假装听不明白。
小黑你飞吧。她耐心地说。大胆地飞吧,至少试试。
我轻轻用喙啄着她的手心,如果我们都会人类的摩尔密码就好了,她就能知道我在说什么了:我舍不得你,小乐……她当然不懂我的意思,蹲下身子,在离地三四十厘米的地方把我轻轻一抛。她蹲那么低,是担心我飞不起来摔伤吧。我真想赖皮到底,可即将落地的那一刹那还是本能发挥了作用。——展开翅膀,稳稳地落在地上。
你果然好啦!她笑靥如花。
我在地上蹒跚地走了几步,复又依依不舍地转头看着她。
飞吧,回到你的天空里去吧。
我开始慢慢扑扇着翅膀。头一次恨自己的翅膀如此宽大有力,没扑扇几下就能离地。飞过她头顶的那一刹那,我回头看了小乐一眼。她的笑脸在暮色里显得特别洁净,特别美,也特别芬芳。我浑身带着她的香气低低盘旋在她的上空,久久不忍离去。她也一直抬头看着。
再会,小黑!
再会,小乐。我会一直守护你的。我默默对她说。
然后我蓦地腾空,展翅而去。
【现实主义的第二部分】
【一】
这事说起来挺丢人的。我都不敢对我妈妈说。
我要在号称全中国最好的大学毕业了,可居然怎么都找不到工作。哪儿跟哪儿都不要女生,我拿着的,偏偏又是最不吃香的历史系文凭。按理说这种专业的最好出路应该是继续留校读研,可是妈妈的病又重了,我得赶紧上班,减轻她的负担。
昨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妈妈问我: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我说:快了。快定了。
妈妈说:嗯,我女儿这么出色,一定能找到最称心如意的工作。
每次听见妈妈这么说我都想哭。我是我们镇上的骄傲,一直都是。从小到大我都是班上的第一名,镇里考到县中学总共三个名额,其他两个男生总分和我相差几十分。后来我又从县里直接考到了北京,还是北京最好的大学,市上奖励了县里一笔钱,县里又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地颁给了我。我们那个地方不富裕,可也奖了整整两万元。妈妈说她一辈子都没拿到过这么多钱,领奖那天都哭了。
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所有人都对我微笑,我上了市里的报纸,戴着大红花,大家都说,欧阳小乐前途无量。我不知道这个无量到底有多无量,就觉得头晕目眩,好像前面的路一下子都看不清楚了。
历史这专业是高中的班主任给我选的。他自己就是历史老师,说读史使人明智。可四年过去,我才知道读史最不明智——毕业直接面临失业。
班上其他同学考研的考研,保研的保研,考公务员的考公务员,去报社的去报社。不知道为什么所有机会我都比别人晚一步知道,再去争,早就截止或者招满了。公务员我也考了,算来算去只有某社科院一个党史研究岗勉强对口,可万万想不到有那么多本系学生去争这么一个看上去冷僻的岗位。我考了最高分,可差额面试的有三个人,两女一男。后来据说就是要了那个笔试分才第三名的男生。说是处长想要男的干活儿,嫌女生太娇气,毕业没几年又要结婚生孩子,事忒多。
也考了报社。可大部分媒体都重男轻女,有时候笔试都不批卷,看名字像女生直接就刷了。加之我后来又病了一场。所有人都忙着去招聘会的时候我突然发烧了……因为急火攻心,病老是不好。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就能体会到妈妈在老家生病的心情。原来生病是人最无奈又绝望的事,没有身体,就什么都没有了。
很奇怪地,有时候我会想起曾经被我救过的一只乌鸦。它是我在这个寂寞的校园里唯一救过的活物。它看上去很聪明,而且驯顺。我渴望像它一样展翅飞走,离开这灰暗破败的人生。
宿舍里经常一个人都没有。谁偶尔回来一下,也急匆匆地走掉了……最难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躺在一个荒漠里,毫无得救的希望,但是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关切的,担忧的,饱含情感的眼神……当我被敲门声惊醒时,我发现同班同学晓明站在门外。
他一直喜欢我,我知道。可是这样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他面前十分窘迫。我涨红了脸,没想好让不让他进。他先开了口:我是在招聘会看不到你,问你舍友才知道你病了的。她们也真是的,怎么没一个人陪你去看医生?
我知道在对自己有好感的男生面前流泪不太好,可是一闭眼它就自己淌了出来,大颗大颗滚烫地打在胸口上,完全控制不住。
走,我陪你去看医生。
我让他在门外等着,挣扎着回去换衣服鞋子,低头时太阳穴一阵刺痛。出去后晓明一直搀着我。他个子虽然不高,但力气不小。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刚才是一直在窗外看着我吗?
他莫名其妙:我从走廊直接到你们宿舍门口,没经过窗外啊。
那……那双在外看着我的眼睛是谁的呢?我茫然地摸索下床,一双巨大的黑色的翅膀在脑海里一掠,眼前一黑。
晓明一把搀住了我。
那天晚上多亏晓明,我才去了校医院挂了急诊。医生说,这么高的温度,再烧两天脑子就烧坏啦。
是晓明去缴的费。有好些钱用校园医疗卡是报销不了的,他都交了。我问他多少钱,他含糊地只说没多少。我一定要给他,他说,你这就没劲啦。
我的烧还没退,在医院里住了院。那天晚上晓明没走,夜里探手摸了我的额头,紧接着,凑过来吻了我的额头,我的脸颊,我的嘴。
脑子里总有一双翅膀在扑腾,就像我的心跳一样大而剧烈,扑通,扑通。又虚弱,又混乱。病了一场才陡然觉得,两个人在这个城市里漂着,总比一个人要强。
我就是这么想的。
【二】
晓明早就找到了工作,他是学计算机的,在上地一个软件公司里当技术人员。我病好后没多久,也终于在中关村一家英语培训机构找到了工作。他说都是因为他是我的福星。也许吧。
我俩决定一起租房。在学校附近看了很多地方,蔚秀园、上地、肖家河……都挺贵,一个单间怎么也得一千二百元以上。最后我们在唐家岭租了一间房子。也是在网上找的,才四百元。
于是就去看房。网上说很多大学生都住那儿,的确如此。晚上去看房,众多低矮的三四层楼密密麻麻,到处都是纵横交错遮天蔽日的天线、网线和电线杆,地上污水横流,渐渐汇流到低洼处,一楼临街的一个窗子突然挑出一根竹竿,晾着花花绿绿的内衣裤,行人为了不碰到衣服只能侧身而过,不知道这样洗了比不洗更干净还是更脏。到处都是阴影和亮光、响声、各种各样的食物气味。更多的是,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人、手里提着菜的人、手拉手逛夜市的人,挤挤挨挨,摩肩接踵,走来走去。
晓明是河南人,喜欢吃米粉,找了找,果然有米粉店,还不止一家。这里的米粉店普遍比中关村那边便宜两块钱,酸辣笋尖能便宜三块钱,他很满意。沙县小吃,成都米线,杭州小笼包,麻辣烫,灌饼,样样有,都不贵。
晓明看着我:就这儿?
我说:嗯。
我没告诉他,我老家不是在县城,也不是村里,是镇上。住在这儿让我感到惶恐,好像一步就踏回到了往昔岁月。我没告诉他我家里的情况,他一直以为我至少是个县城姑娘。
他说他家也在一个地级市的城乡结合部。这里环境有点杂乱,但胜在方便。他说。
我们租的房子很小,三楼,房东没告诉我们面积,目测比四个人的宿舍大不了多少,最多十五六平方米,连厨房带洗手间。是在一片房子的最后排,后窗外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听说树林再过去,就是航天部大院,高楼大厂,飞机导弹。那些科学家知道一墙之隔我们这边的情形吗?
树林里鸟很多。有时候我早上起来上班,不是被预设的闹钟吵醒的,而是被叽叽喳喳分不清楚是什么鸟的叫声吵醒的。此外还有楼下渐渐由小到大的说话声,卖豆浆的吆喝声,公交车到站的报站声。
在学校时晓明老赖床。他一天到晚都睡不够,但自从到大唐——唐家岭居民都管这儿叫大唐——就不再赖床了。因为在这儿赶去单位上班是场鏖战,迟了就别想挤上公交车。有时候早上天还没亮他就惊醒过来推我:快起床洗漱!要不然挤不上车迟到了!
摸过闹钟揉眼一看,才四点半。
刚住过来是七月,现在是十月,天也渐渐凉了。批发市场买回来的印花窗帘在初秋的冷风里微微颤动着,我看不到,但知道上面有很多小鸟。绿脖子,红嘴,花尾巴,现在都一律隐没在黑色里。被推醒了以后再也睡不着,心想,这窗帘的背后,那些鸟儿大概都还没醒吧?
晓明倒是重新睡着了,很快传来了鼾声。我背过身,觉得睡着了的他离我甚是遥远。一闭眼脑海中那双又小又亮的眼睛又回来了,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问出声:你是谁?窗帘的缝隙微微动了一下,又长久地静默下去了。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你到底是谁?推了推晓明,他哼了一声没醒。
也许一切都是凌晨的幻觉。等那双古怪的小眼睛在脑海里渐渐退去时,已经不知道五点还是六点了。再醒来时只听见晓明气急败坏地大喊:快起来,真赶不上365了!
匆匆洗漱完冲下去,车站前已经水泄不通。至少要提前三辆车的发车时间,才有可能挤得上车并且不迟到。现在正是交通高峰时期,得再等五辆车。已经八点一刻,我和晓明都只剩十五分钟就迟到了。他更惨,得打卡,迟一分钟扣二十块钱。
晓明一直在埋怨我不起床,闹钟也听不到。我没敢和他说窗帘背后好像有人。整个大唐的街道上摩肩接踵到处是人,连梦里梦外都是人,哪儿没有人?
一辆674来了。674也能到晓明单位,只是不像365也能顺路到我公司。他平时都尽量和我坐一趟车去上班,现在实在着急,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边跑边冲我喊:先走了晚上见!
我在人群中艰难地挥了挥手:晚上见。下辆365五分钟后来了,我身不由己地被人群巨大的惯性拥向那边。但我知道我一定挤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