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房东,想要回预付的房租和押金,但房东一直不接电话,好几天。村里面乱成一片,陆续有人开始搬走。在大唐住了快一年,深居简出,也没交什么朋友。和我住同一栋楼的也都是年轻人,看样子有打工的,也有和我一样的大学生。有一家住了五个人,男的女的都有,嘻嘻哈哈地经常同进同出。大概也是公司职员,房间内部结构都不会相差太多,难以想象那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地方怎么挤得下五个活人。
他们是这栋楼里最先搬走的。紧接着,楼下的一对小夫妻也搬走了。房东的这四层楼共住了八户人家,一家一家地看见他们往外搬东西,喊来小货车运走。我因为一直找不到房东,就一直没搬。
更糟糕的是,就在那个月我失业了。公司裁员,裁的都是女生。我还不到一年,没过试用期,裁我是成本最小的。所有的倒霉事就好像约好了一样接二连三地来到我面前,手拉着手,跳着舞。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这么倒霉。
房东那里还有两千块钱押金。我现在需要这笔钱。
但那位大姐不接我的电话。她一定是故意躲起来了。一直躲到房子倒下的那一天,我不走也得走。
我恨她。
【既不魔幻也不现实的结尾部分】
我站在树林里最高的棵一白杨树的顶上,看见整个大唐那边硝烟弥漫,推土机像个迟来的主角轰隆隆地上了命定的舞台。收束翅膀,爪子抠住窗棂——这一套杂耍动作我现在已经相当熟练了——能瞅见窗帘背后的小乐照常住在那个光线昏暗的小屋里,用“热得快”烧热水洗澡,周末睡到中午,晃悠悠下楼去村里还开着的几家小吃店吃饭。主道两边的饭馆,最先拆掉的是晓明爱去吃的桂林米粉店,随即是沙县小吃店,几家川菜馆子,一个湘菜馆,接着轮到驴肉火烧铺,最后又倒闭了两家东北饺子馆。所有人都在离开,但我一直和小乐一起待在大唐,像在等待着什么终将发生的奇迹。
最近听说,唐家岭是被什么人写进报告文学、出了书以后才被拆的。写书的人原意好像只是说大唐子民——他们叫蚁族——的生活现状多么糟糕,结果造成的客观事实是蚁巢捣毁,蚁群四散。
不知道制定人类的游戏规则的是哪些人,也许和我们鸟类大会一样,总有一些人,能够随意决定另外一些人的命运。小乐也不过是人类中的一只鸟,而且还是比较弱小的,随时可能被牺牲掉的族群里的一只鸟。
少数村里人和外来租户维持现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着,但每一天都有人在离开。小乐似乎在等什么人,如果我没有猜错,要不是晓明,那么应该是她的房东。
我一直不敢告诉她,有一天我突然间看到了晓明出现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我怕认错人,还一直飞到很低很低的地方,直到认清楚那个胖了至少十斤的男人真的是晓明为止。他又回到了北京,他家里人给他找了另一份挣钱多的工作,而且还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在银行上班的北京姑娘。他现在住在一个叫望京的小区,朝九晚五,偶尔吃吃望京小腰、韩国烧烤,挽着另一个姑娘的手,回姑娘家给她在一个漂亮小区里买的房子。当然不用月租。那地方我听那边的乌鸦闲聊时提到过,一居室月租四五千呢。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越走越顺,就总有些人会慢慢走到走投无路的情况里去吧。我对自己耸耸翅膀,人的一生这么长,遇到点儿倒霉事,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小乐就是当好学生当得太久,一直在等一个人过来正式告诉她一声:大唐没法住啦,你得搬走啦;不能陪你过苦日子,一起挨穷到老啦;诸如此类的,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但是她不知道人世间有好多事情都是没有解释也没有交代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摊到你头上,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有对错,也没有为什么。但是小乐并不这么想。我常常发现她坐在出租屋的床边上一个人哭。哭累了再沉沉睡去。
就是发现晓明的那一天,我回到唐家岭,看到在小屋里挂着泪痕昏睡的小乐,心里特别特别难过。她那天早上太累了,没有听到闹钟,我想法子把她变得很小,驮在背上送到了公司。那次带人飞翔比我想象中还要累得多,后来就再也没有试过。
我的梦想就是带她离开这儿,用飞翔的方式。
还有一件事小乐也不知道。唐家岭拆迁以后,因为老四家里没多少宅基地——家里兄弟太多了,不够分——他跑到孙河去打工,结果从最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住了两天院,还是死了。他再也不会腼腆地站在人面前,轻声嘟囔着收水费了。
所有人都在离开,离开唐家岭、北京或者人世间,只有欧阳小乐在原地不动,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房东。欧阳小乐以前陆陆续续攒的一些钱,早去银行全寄回家了。随着搬离大唐的人越来越多,她每天去上班坐的车也渐渐有了空位。但她上班时间越来越晚,望向窗外的表情也总是很茫然。直到我有一天跟踪她到单位,才发现她已经失业了。
她有时会坐车回学校,去听研究生的课。学校里还有几个上了研的同班同学,她看到认识的人,总是远远避开。下课后她一个人走在校道上,因为没有学生饭卡,外来的人要加收百分之二十,所以她也不常在学校吃饭。她有时也一连几天都在唐家岭的小屋上网、不出去。上了很久很久之后,她的身体突然无力地朝后仰靠在椅背上,失神地望向窗外。她打开的网站全都是求职网站。
大唐差不多拆了一多半了。每天都是机器制造的新的废墟,新的烟云,新的碎为齑粉。那个女房东的老公其实总在村里晃荡,但是小乐不认识他。她就在租房时见过他一次,根本没记住他的脸,而且他瘦了很多很多。女房东去了城里女儿家帮忙带孩子,男房东之前在村里赌博输了,想和政府要更多的拆迁款,所以一直撑着不拆楼。他没给小乐留过电话,女房东进城后也早换了电话号码,懒得再管大唐这边房客的事。男房东有一天贴了张告示在楼下,说这房子不日就要拆迁,以为房客们看到早就陆续走掉了,却没发现还有一个女孩孤零零地住在顶楼,一个人。为了要回两千块钱押金,也因为偌大的一个北京城无处可去。
小乐不知道当时晓明好说歹说,其实只给了房东一千块钱。和她说两千,是因为怕她觉得房租便宜,乱花钱。
谁都不记得那一千块钱了。只有小乐记得。因为她没钱。
她被没钱和无法回乡的自尊心困死在这个城中村,就像一个没死透的大唐的游魂。
唐家岭拆迁后也有很多流浪猫和流浪狗被抛弃。它们没能力离开这个地方,就像她。她不能回老家,没别的地方可去,更无法向晓明或者任何同学借钱。
她渐渐开始觉得无望,索性用剩下的最后几百块钱给几只被抛弃的猫狗每天买火腿肠。我想劝她先顾自己,又无能为力。她连被猫扑伤的乌鸦都救,何况这些情状凄惨连我都看不下去的猫狗。
我最伤心的,是她身上的香气越来越淡,渐渐至于没有。
有一天,我看见一只饿死的瞎眼小猫。它曾经被一对情侣收养过,被遗弃后,很快被别的流浪猫抓伤了眼睛。它好的时候我见过,眼睛是蓝色的,毛是白色的,还不到三个月,很可爱。我害怕小乐路过时看见难过,费劲地叼来大块石棉瓦盖在它的身体上。很快就有很多人踏着石棉瓦走过去了。他们不知道那瓦下面有一只正在慢慢腐烂的小猫,蓝眼睛的。
同样没人知道欧阳小乐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处境。所有认识她的人,包括她老家的父母。
还有最后两三家小饭馆没关门,她每天只吃一顿,省下钱来买火腿肠,喂那些挨饿的被遗弃的猫狗。她起初每天花十块钱买五根火腿肠。后来就花五块钱买两根。再后来只能花三块钱买一根,三分之一给猫,三分之一给狗,三分之一给自己。到后来,她什么也不买了,光和那些流浪猫狗一起坐在废墟上发呆。那个夏天北京的天气特别特别晴朗,傍晚十之八九总有绚烂的火烧云。我站在远处的树梢上,和她一起看天边那些美丽得要人命的云彩,像兔子,像狮子,像老虎,像狗,像碎成一绺绺、一块块没法修补的心。
男房东昨天已经和政府来的人最后谈判过了,谈妥了价钱,签了字。拆迁队很快就要过来了。
我一直不敢和我的女神——欧阳小乐——说话,但是已经火烧眉毛,因为,我亲爱的,亲爱的姑娘马上就要置身于危险之中了。
自从我从柿子树公寓搬到大唐这边临时搭建的白杨林公寓后,因为担心小乐,我好久没顾得上梳洗打扮了。我就着清晨的露水把黯淡的毛梳通梳通,又蓬松起胸口的毛,虚弱地在风里抖动几下,希望自己在她面前能多少显得体面点儿。
那天是我第一次尝试说人话。我已经练习了很多很多天。
我飞到她面前去。
狗叫二黄,这几天一直跟着她。还有两只猫,一只小花,一只大白,也都跟着。它们仨和她并排坐在一起。
我深情地望着她,刚嘎了一声,大白和小花神情为之一变,弓起身子,奓起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说:嘎,别激动,嘎。小乐你好,我是南鸦先生。二黄、小花、大白,你们也好。
小乐明显受了惊吓,瞪大了眼睛,和猫狗们一起看着我。
你救过我。我用翅膀指指她,又指指自己。你还给我起过一个名字叫小黑,记得吗?
狗的眼神开始变了,龇出牙齿,偷偷向我走了几步。
小乐及时地发现了,制止道:二黄!
小花和大白本来也打算悄悄从后面包抄我,此时见势不妙,不满地嚎叫几声,姑且按兵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
我说,小乐,唐家岭马上就要拆掉了,你知道吗?嘎?
知道。她还是很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