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自然容不得我,他们想方设法要把对我应负的那份责任推卸掉。当然,他们很快就做到了。
那天默德斯通先生把我叫了去对我说:
“大卫·科波菲尔先生,我想这你也知道,我并不是个富翁。我之所以没有送你去继续读书也正是这个原因。不过,就是我供得起你我也未必会那么做,因为我觉得上学对于你这样一个足够聪明的年轻人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你应该早一点进入社会,这对于你来说会更好。我想你该知道会计是干什么的吧,我在伦敦有个格林伯酒业公司由奎宁先生掌管着,现在正缺少个这样的人手。奎宁先生本来是要到社会上去招聘,我却对他说,既然可以雇佣其他人,为什么不能雇佣你呢。于是他就把那个位置给你留下了。现在奎宁先生来了,你可以跟着他一起去伦敦了。”
“是的,默德斯通先生,看来您的这个继子也只好和我一起走了。”一个站在窗户边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人说。
但默德斯通先生却对他做了个很不耐烦的手势,像是不喜欢听他说话似的,然后接着对我说:“这份工作挣的钱不多,但足够你的吃喝。你的衣、住、行的费用都由我来支付。”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纳入我的预算,不能超出我规定的数目。”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默德斯通小姐插进来说。
“那是当然。总的来说,你要尽可能地自己养活自己,对自己负责任。这对你是有好处的。”默德斯通先生又附和着说。
这显然是要将我扫地出门了。我也不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是喜还是忧,但既然已经决定了,也就只好赶紧去做准备。
但坐上了去伦敦的马车,我却突然想起来第一次去雅茅斯的情形,这是不是也是一个他们的阴谋呢?我突然害怕起来,于是我竟然在到了伦敦之后乘那个家伙不注意而跑掉了。我想起了住在多佛的姨奶奶,并径直地去到了她的家。
我的到来让姨奶奶感到非常吃惊,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她不喜欢男孩子,但还是把我收留下来。我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她。
几天后她对我说:“你安心地在这里住着吧,我已经给你的继父写信了。”
“您已经把我在您这里的事告诉他了吗?”我赶忙问道。
“是的。”姨奶奶说。
“那您是要把我交还给他吗?”我又问。
“当然不是,我说我会和他有一番理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姨奶奶说。
“假如您把我交还给他,我还是要逃出去,但是就不会再逃到你这里来了。”我嘟哝着。
“你这孩子,我怎么会把你交还给他呢?你现在到楼上去,看看狄克先生给查理一世的呈文写得怎么样了。”姨奶奶说。
听到姨奶奶这样一说我才放心了。是的,我的姨奶奶是不会把我交还回去的。她嘴里说着不喜欢男孩儿,但对我一定可以例外,再说我也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狄克先生其实是一个精神病人,他的哥哥原本想把他送到疯人院里去,却被姨奶奶收留下来。既然姨奶奶连这样一个人都可以接受,为什么不能接受我这个正常人呢?
“啊,伟大的太阳神啊!我们的世界是怎样一个世界啊!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地球是一个疯人院,每个人都是疯子,我是疯子,他是疯子,还有你,”他指着我说,“你也是疯子吗?”
我知道他所说的是疯话,便没有理会,只是把姨奶奶的话转答给了他。
“好吧,请你代我向伟大的特洛伍德小姐致意,告诉她,她让我做的事情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完美的开始了。啊,查理一世,伟大的君王!”他说。
“今天早晨狄克先生感觉怎么样啊?”姨奶奶问道,我便把见到的和听到的都告诉了姨奶奶。
“那你觉得狄克先生这个人怎么样呢?”姨奶奶又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可姨奶奶却以为我是在敷衍她。她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们这些男孩子总是会把真话藏起来而用假话来糊弄我,我想,要是你不是大卫·科波菲尔而是贝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那该多好,你的姐姐是绝对不会这样对我说话的。”没想到那个根本不曾存在过的贝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竟然还在姨奶奶的心里存活着,我简直快要笑出来了。
“我觉得,狄克先生,的,神志,不是很,清楚。”我吞吞吐吐地说道。
姨奶奶又看了我一眼说:“仅此而已吗?你能不能把真实的感受对我讲出来。”
于是我只好大着胆子说:“是的,他的确,很可能,是个疯子。”
“嗯,这就对了。你要向你的姐姐学习。”
说实在的,我觉得我的姨奶奶也实在是有一点疯的。
没过几天,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一起来了。
默德斯通小姐侧骑在驴背上,默德斯通先生跟在后面,他们正走在院子前面的草坪上,但不知为什么,那草坪对于我姨奶奶来说几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以她立刻大声喊起来:“你们两个,快从我的草坪上滚出去。”
我站在一边,赶紧告诉她,来的人正是默德斯通姐弟俩。
姨奶奶却仍然叫道:“我不管他们是什么人,谁也不能践踏我的草坪。珍妮,快去阻止他们,让他们从一旁绕过来。”
珍妮是姨奶奶雇的女佣,她立刻跑了过去向来人说明,可默德斯通小姐无论如何也不从,还竟然举起手中的旱伞击打珍妮,这可把姨奶奶给气坏了。她叫喊着要珍妮去叫警察,但对方很快让了步,先是退出了草坪,然后再从草坪的一侧绕过来,站在了姨奶奶的面前。
“我是不是要避开?”我问姨奶奶。
“用不着,科波菲尔先生。”姨奶奶说着,把我领到了一边,并把一把椅子放在了我的前面,让我扶着椅背站在那里。我觉得自己此时仿佛是法庭上的被告,在姨奶奶与那两个人谈话的过程中,我竟没有挪动过一步。
姨奶奶指着默德斯通先生问道:“你就是娶了我已故的外甥的遗孀的默德斯通先生吗?”
“是的,没错。”默德斯通先生答道。
“我不得不这样说,先生。要是你不是那么不友好地对待大卫·科波菲尔先生的话,这样不愉快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这样的话从姨奶奶的口中说出来,真的很令我惊讶。
“对于特洛伍德小姐的话我并不十分赞成,因为你所说的那个大卫·科波菲尔先生其实还只是个孩子。”答话的却是默德斯通小姐,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是得意,大概以为自己是抓住了姨奶奶话中的漏洞了吧。
默德斯通先生紧接着她姐姐的话说道:“是的,你说的大卫·科波菲尔的确还是个孩子。这个倒霉的孩子这些年来不知道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忧虑和不安。他正像许多问题孩子一样有着一种逆反心理,你要是让他这样他就非那样不可。”默德斯通先生一定是被我私自逃走的行为气坏了,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默德斯通小姐又接着他弟弟的话说:“我弟弟所说的全是实情,也用不着谁来证明。这孩子的确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孩子中最坏的一个。”
“至于对他施以教养的方法我们已经不知尝试了多少,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但这是我们的义务,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这一次我是想让他去从事一种受人尊重的工作,并把他交给我的一个手下来照顾,可是没想到他却在赴职的路上逃脱了。幸亏您特洛伍德小姐收留了他,否则他会沦落成一个叫花子也说不定。”默德斯通先生又说。
“那么你就给我说说你要他去做的是怎样一项受人尊重的工作吧。如果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会去让他做那项只能挣出自己吃喝的工作吗?”姨奶奶终于又说话了。
“如果他是我弟弟的亲生儿子,其品行又怎么会如此恶劣呢?”默德斯通小姐说这句话时,似乎比先前更加得意了。
“我深信,”默德斯通先生接着说,“只要我和我姐姐都认为是正确的做法就一定是没错的。我们今天到这里来是要把这个由我们来监护着的孩子带回去,这一来可以减轻您的负担,同时这也是我们应该担负的责任。我们本来没有必要对您做出什么许诺,但我们还是要请您放心,回去之后,我们自然会以最合适的方式来解决他的问题,我们保证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如果他不愿意去做那一份工作,我自然会给他安排另一份工作,至于挣多少钱,我觉得并不重要,年轻人,吃一点苦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我不是也说过其余的事情由我来负责么?至于给他规定出一个限额来也是必要的,一个人如果失去了管束还行么?我看得出来,您现在是要袒护他,但这对他是没有好处的。况且,您只要袒护了这一次,也就势必要永远地袒护下去,您也就要永远介入到这件事情中来,这对您也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们今天到这里来不是来无理取闹,只是想把这个孩子带走。”
我敢说,默德斯通先生的这番话说得真是太精彩了。
“可回不回去也还要听一听科波菲尔先生的意见,因为他也并不像你们所说的那样还是个孩子,他应该已经具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了。”姨奶奶这样说,我知道她也只能这样说了。
“那好吧,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了:他要是跟我走,他就还是我的孩子;如果不,那从今天开始,他就不再与我有什么关系了。”默德斯通先生最后说。
“好吧,那科波菲尔先生,现在就有你来决定吧。”姨奶奶转过身来对我说。
于是也就轮到我这个“被告”来发言了。我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不。我的理由很简单,默德斯通先生。我不能向你们说我那样来说你们,你们的好与不好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不喜欢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留在你们的身边呢?况且,我在这里比起在那里来感觉要好得多,因为我的姨奶奶不仅喜欢而且爱我。况且,正如我伟大的姨奶奶所言,我也并不像你们所说的还是个孩子,我是会对我自己的一生负起责任来的。”
我想,我的这一番话也讲得足够精彩了,而那“伟大的”一词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我加上去的,怕是已经受了狄克先生的传染了。
姨奶奶用赞许的眼光看了看我,然后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又转过头去对默德斯通先生说:“好了,默德斯通先生,就让我试着来照看他吧。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的话,你和你的姐姐就都可以走了。”说着,姨奶奶竟拉着我回到屋里去了。
进到屋里,姨奶奶立刻叫来了狄克先生对他说:“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一个也不能少,一起来做大卫的监护人,你看怎样?”
“噢,做科波菲尔先生的监护人,那敢情好。我们俩,谁都跑不了。但是,你为什么不从默德斯通先生那里为科波菲尔争取来一些遗产呢?比如他母亲留下来的那鸟巢。”狄克先生说。
“我当然知道,不仅是那鸟巢,还有年金呢?但只要能把科波菲尔留在我的身边,那么一点点遗产算得了什么呢?就让他们以为是占了便宜才好,那样他们就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了。另外,我还要让科波菲尔先生姓上我的姓,叫大卫·特洛伍德·科波菲尔,将来就由他来继承我的所有遗产好了?”姨奶奶又说。
“大卫·特洛伍德·科波菲尔,这个名字好啊!但这一样要由科波菲尔先生自己来决定。”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自然立刻就表示了同意。
当天下午,姨奶奶就给我买回了几件新衣服,并在上面用不褪色的墨水写上了大卫·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的字样;我的那些旧衣服,便都被她命令珍妮收藏到不知什么隐秘的地方去了。
据说那天默德斯通小姐先是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但当她转过身骑上了那匹毛驴之后竟然又唱起歌来,仿佛是刚刚取得了胜利似的。默德斯通先生紧紧地跟在他姐姐的后面,竟然也是一边走一边和他的姐姐说笑着,没有一点失败者的样子。我想他们之所以要我回去,一定是为了遗产,而姨奶奶就这样把我留下来,或许正是他们最希望得到的结果。默德斯通那家伙话虽然讲得漂亮,但也只是为了能遮蔽一下其内心的丑陋而已。
从此以后,我也就以大卫·特洛伍德·科波菲尔这样一个名字在姨奶奶和狄克先生疯疯癫癫的监护下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