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不舍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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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学而第一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学而第一

一 学而时习之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学是前提,可知孔子是理性的;落实在习,则知孔子又是经验的。学而时习,人的生命才不断充实而富有生气,也自然会内心喜悦。

朋来而乐,有说是学习的功效,只是古人更愿强调朋友的切磋共鸣,所乐不在成功,而在彼此砥砺。但也不必刻意忌讳功效,否则学而时习之悦又从何而来?也不会进而强调“人不知而不愠”了。

由悦而乐,是由隐而显、由传承而创造公共价值的理想过程,只是悦未必能进到乐,所以不愠既是君子的雅量,也是小我放下的成就。

二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章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这段话,前一句稍嫌绝对了些,自古孝悌之人犯上作乱也是有的。但也宜细嚼“鲜”与“未之有”的区别,可体会古人讲话的分寸。

后一句深得儒家精神。仁是孔子思想核心,旨在爱人。爱是情怀,由亲情开始培植,真实而亲切,故说孝、悌是仁之本。本是起点之意。中国社会以家庭为本位,正与此精神相表里。

五四反礼教,炮轰家庭。又以家庭为私有制源头,破私始于毁家。殊不知家庭正是训练公私心的组织。欲跳开家庭,以个人接社会,可榷。

三 巧言令色鲜矣仁章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鲜”通常表示“很少”,此处表示“绝无”。朱子讲这是孔子用词不迫切,但读者却要深戒。

为什么巧言令色受到如此严厉的否定?因为仁是一种情怀。情之可贵,在乎真诚。巧言令色,便有揣测迎合的成分在。情非发自内心,真诚既失,虚伪即起,仁便无从谈起。

谁又愿意巧言令色呢?总也是有求于人,无奈而为之,偏偏人又喜欢被奉承。但这是两码事。一旦巧言令色,人便失了真诚,却是事实。

不过这话的语境,也可能是孔子对当政者的揭露。

四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章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三省之事,修己及人都在其中。忠、信只是分内外说,忠是对心,信是对事。凡事尽心,也就是忠,自然也易守信。

当然,时过境迁,事有不必然,信也是难的。什么是信?也可细辨。循理无违为信,信则据于义。

三省之事,“传不习乎”想来最重要,也可涵盖忠、信,忠、信总是属于所传的内容。王阳明的书取名《传习录》,也可见传习的重要。人在年轻时,学而时习应该,中年以后仍能自省“传不习乎”,不容易。

据说曾子此三省是晚年所讲,滋味可谓深长。

五 道千乘之国章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孔子讲治国,也都从平常事切入。敬事、信、节用、爱人、使民以时,此五条看似简明无奇,真能做好,照程颐讲,虽尧、舜之治亦不过此。

五事之间的内在关系,朱熹讲是“反复相因,各有次第”:只有前一条做到了,才可能有后一条,也必须是后一条。敬了,才可能信;有了信,才可能做事;一做事,便要节用。用稻盛和夫重生日航的管理哲学,节用就是提高核算意识。有此意识,便知人的成本最大。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才明白要节用、爱人。

六 弟子入则孝章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此章在后儒的认识上是颇生歧义的,即在今日,虽一般人混然不知此语,但若问及其中的道理,仍不免分歧。

通常的理解,做后辈的,以力行为重,行有余力,再学习知识。如此,学文便是力行的附庸。中国社会普遍有重经验、轻理论的传统,乃至种种读书无用论,概与此有关。

朱熹曾力驳此解,强调若力行而不学文,不仅难识力行的道理,且有更坏的胡作非为。朱熹讲,人岂会一天到晚在那里入孝出弟、爱众亲仁?做事就做事,事情做罢,就应读书。

七 贤贤易色章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读《论语》,须弄清谁在讲,体会语境。

如此章,力挺践履,甚至以行称学。与上一章力行与学文并重有悖。但若意识到,这是子夏讲的,而子夏是孔门中学问最有名者,他的学生想必也是冲着他的学问而来,则可以想见他的这一番话,应是有所针对的,甚至不免是对学生们讲的矫枉过正的气话。

故前人讲子夏此话,用意虽善,但抑扬太过,有废学之弊。这也足以提醒人,无论讲话,还是听话,都应注意。此亦难,正如首句中的“贤贤易色”一样,很难。

八 君子不重则不威章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孔子教人,重在内涵培植,人性充实,外在呈现由内涵决定,否则是不靠谱的。

学则不固的“固”字,有两种完全相反的解释:一是贬义,鄙固;二是褒义,坚固。但对整个句子的理解没有分歧,都强调学,只是与前句分开读,或顺着读不同而已。

无友不如己,通常是说要与比自己优秀的人交朋友。对自己有这样的期望,当然是对的。但如作为一个抽象而普遍的命题,就难以同时对人对己都成立。如能从宽处看,凡人皆有胜于自己的地方,则较合理。

九 慎终追远章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人活一辈子,生死为大事。生,容易当回事;死,则容易草率。慎终,强调丧礼要认真,事死如事生,终始一贯,人生圆满。追远,则讲祭礼,追念先人。人对眼前所见的,容易亲切,隔得远了,便容易淡。

重生,近亲,这也是常情。强调慎终追远,为的是培养人厚重敬诚的精神,即所谓民德归厚。

孔子时代世俗化程度已高,如何于世俗生活中树立人生的意义,并不容易。儒家重视丧、祭二礼,原由在此;程颐强调慎终追远不只是为丧、祭,原因也在此。

十 夫子至于是邦章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孔子的形象,《论语》中有许多描述,此章的“温”、“良”、“恭”、“俭”、“让”,便是言简义丰、极其生动的代表。这五个字也因此成为后世中国人心目中的理想品格,与此相反的形象称作“鸷”、“齧”、“媟”、“侈”、“冒”。

这些形象,当然由人的行为呈现出来,如待人慎容便是恭,轻慢便是媟。但也决不可拘泥于具体的行为。故朱熹讲,要看到这五字所传递出的是怎样的气象。

气象二字亦难描述,或可设想,今与一人相处,能让自己感到心安放松,亲切可信任,并充满睿智,难道还不愿请教?

十一 父在观其志章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章前半句易解。观志、观行,从思想与行为两方面观察。当然,这里的假设是,父亲在时,儿子尚未独立,无从见行为,只能看志向。换在今天,也许儿子出道早,子也未必承父业,但观志与观行仍是两个不可或缺的方面。

此章难解的是后半句。为什么必须三年不改变父亲的事,才称得上孝?前人也多指出,父亲的事如果无必要改,自然可不改,如果应该改,甚至必须改,何须三年,当下即应改。故前人也推测,孔子讲这话,应是针对具体事情而言。

十二 礼之用和为贵章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人类是社会动物,一切活动莫不有赖于制度,礼制即孔子时代的制度。

制度的创设,依据人类活动的内在机理,规范人的思想与行为,这种规范当然是一种制约。但制度的根本功能,却不在制约人,而在协调理顺人的活动,故一切制度的施用,当以此为目标。

另一方面,又须强调,虽然协调理顺是根本目的,但又不能为此目的而违背制度,因为制度是具有内在依据的,违背制度意味着违背了人类活动的机理,终不可行。

此章足见儒家对于制度的深思。

十三 信近于义章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曾子三省之一有信的问题,守信很难,因时空有变。此章有子加了一个条件,信近于义,这就容易做到。可见儒家讲信是据于义的,义合乎理。

同样,恭是孔子形象的正面描述,但如不合乎礼,失其分寸,也容易迹近谄媚而自取耻辱。

最后一句,践行尤难。因是依傍,亲是相亲,宗是宗主,三者由轻而重,由浅入深。人皆须交往,若初交不慎,又搞得火热,最终不免陷于人身依附。朱熹当年曾举官场上的依傍宗主关系,正为今日反腐的一串串所证实。

十四 君子食无求饱章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食与居,生活所必需,但生活不仅是食与居。人心如别有怀想与寄托,食与居自然会退而次之。

话容易多,行常不足,故要敏于事而慎于言。

能够做到这四点,实已不容易,但仅此只是形式,必须就有道而正,才是真的好学。

孔子强调就有道而正,而不是自己读书。照荀子的解释,因为书各有不足,跟着人学,更亲切与周全。不过,跟人学也很容易偷懒,甚至流于皮相。常见一些人,学艺虽未精,派头已十足。只有自己花了工夫,跟人学才真有收获。

十五 贫而无谄章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贡是孔子学生中的首富,他体会到了贫无谄、富无骄的道理。但孔子告知他,还有贫而乐、富而好礼的更上一层的境界。两者的深浅高下,分明显见。

前人亦指出,无谄无骄只是止于有守,乐与好礼才是进而有为。但现实生活中,能到无谄无骄,恐亦难得。

本来贫无谄难,富无骄相对容易些,但如今“有钱就任性”似也成了新常态。

此章精神又不限于这一话题本身。子贡引《诗》喻理而得孔子嘉许,点出此章更有普遍的精神关怀:人生工夫须着实而精进。

十六 不患人之不己知章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讲这话,可能有个别弟子担心别人不晓得自己。八百多年前朱子解释此章时讲:“今人都倒做了工夫!”现在有了互联网以后,技术手段让这病充分暴露:普天之下只要是个人,仿佛都在变着法子想让别人知道自己。

让别人了解自己,并不错。孔子的意思就像朱子理解的,工夫不要做倒了。知己就是要充养自己;自己成长了,就能明白些道理,进而知人,也能被人知。

人往往急,孔子提醒不要急,不要担心无人识货,就怕自己不是个东西。

答问

《学而卷一》读完,择二三问而答之,谢谢大家阅读!

问一:

《论语》中的道理,讲易做难,怎么办?

答:

这一困惑我四十岁以前一直有。自知浑身俗骨,却偏偏做了教书匠,且教圣贤书,如何是好?

后来渐渐释怀,何必因人而废言呢?对人不苛求,对己也要宽容。言传与身教,能统一,当然完美;不能统一,也各有价值。

做人很难完美,讲理却应透彻。人都有病,而理终是理。唯因有理在,才知自己有病。故西方的奥勒留皇帝的《沉思录》、培根的《人生论》,以及中国的许多家训世范,都会流传下来。即便寻常父母,也不因自己做不好,做不到,而不提醒儿女学好做到。

世事宜从宽看,道理要往细讲。道理弄清楚,虽不能至,也可心向往之。

尝见一些中年友人,尤其是事业有成者,易视一切道理都不过是陈词滥调,甚至轻薄古人。其实这对古人无妨,只是让自己浅薄了。

问二:

许多话像是起了个头,为什么要自限每章二百字?

答:

一是考虑与去年的《不舍国学》篇幅相近,二是考虑微信,三是自设此标准可逼迫自己不要放言无归。解读下来,始觉这样的自设标准是非常有意义的。

有些明显觉得不必解读的,就不提了,比如“君子不重则不威”章中的“过则勿惮改”句。当然,有些也会误判,比如“贤贤易色”章中的“贤贤易色”,以为不用解读了,但许多读者不知其义。

有些细微处必须交待的,又需斟酌。比如“巧言令色鲜矣仁”章讲“鲜”字时,既要说明表示“绝无”,又要点出孔子这里“用词不迫切”。当然,仅此,为什么“用词不迫切”?其意味仍需读者细品。

总之,这样的自设标准,不仅让我解读时更用心,而且更让我对法度与标准有了很亲切的体会。

问三:

有些话,如结合今天的生活解读,是否更好?

答:

应该是能有助于理解吧。只是字数有限,操作很难。

不过,一旦举例,也往往会囿于事例而损害义理的理解。

也许我们应该意识到,《论语》的话语,虽有它的历史语境,但指向的却是存于具体人与事中的人心。

千古不灭同此心,故《论语》的话语,不借助事例,其实也能扣动今人的心弦,因为今人的生活中同样存有自己的心。当然能否自觉,又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