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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里仁第四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里仁第四

一 里仁为美章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里是邻里。古时有五家为邻、五邻为里的说法。邻里环境当然很重要。邻里友好,远亲则不如近邻;邻里凶暴,以邻为壑尤恐不及。如有选择可能,举凡明智者,无疑都选择与仁者相邻。

孔子虽致力于人的意志的坚韧与挺拔,孟子以后的儒家更坚持人性本善的哲学预设,但“性近习远”同样是儒者直面的现实。因此,孟母三迁是具体的举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则成为共识。

人其实是很脆弱的,稍一松懈,便自暴自弃。与仁者为邻,话很寻常,却是至理。

二 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章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久处贫困而能坚守对生活的热爱,不苟且,这是很难的,所谓“人穷志短”。同样,久处富贵而不骄乱,也是很难的,人阔脸变,得志猖狂,古今同辙。因此,孔子以为唯仁者能久处约,长处乐,既是对现实的描述,又是对仁者的赞誉。

仁者无思无虑,却能一切合乎情理。显然,安仁者几近于圣人。智者虽略逊于仁者,但能洞明仁的利处,故智者不刻意亦能依于仁。

在孔子的谱系中,仁者是最高的,仿佛天生;智者是重要的。人的努力,就是明智而达仁。

三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章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凡人皆有好恶之情,但能够恰如其分,却很难。孔子断言,只有仁者,才有能力喜好人与厌恶人。故我们都应常怀自知之明,在好恶人时,千万别太自信了。

唯仁者能好恶,程颐讲,因为唯仁者能公正。朱子进而讲,公是无私心,正是合乎理。公未必能正,正未必出于公,二者缺一不可。

然私心难去,事理难明,只有尽可能多的人参与,个人之私才能限于最小,天下事理才能尽量弄明白。故儒家政治的选贤与能,由精英进而民主,逻辑上是通的。

四 苟志于仁章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万物皆气。气分阴阳,阴主形,阳主神;阴阳相倚,阳动阴随。人的心神不动时,阳气弥散于全身,身体舒坦;阳气到手,手即暖,到脚,脚就暖。心念既起,阳气集聚,阴气相随。心念所向,就是志。志导引全身气息的流向。

人若志于仁,阴阳二气就会以仁为关注,不仁的趋向就会被截止。志于仁,虽然也会有过错发生,但过错不是恶,恶是有意为之。

生活中每天有各种事发生,关注不同,人的心境、行为、气象就不同。志,决定生活,不可草草。

五 富与贵章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没有人不喜欢富贵,也没有人喜欢贫贱。摆脱贫贱,争取富贵,无论是目的,还是动力,都无可厚非,也足可理解。

关键是手段。偷抢而富,贿谄而贵,就没意思了。按规矩取牌、出牌,也可能总是差牌、老是输。果真如此,那也是命。孔子是认命的。做人无规矩,师出无名,终究行难久远。

富贵与贫贱是极端,孔子取此,只是为人立个尺度。平常生活,都应行走于仁道上,哪怕处于仓促造次、颠沛流离时。不然,即便吃顿饭,稍一放肆,祸从天降。

六 我未见好仁者章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孔子批判人心与习气,但其言仍是中和,如此章只说“我未见”。

世上有许多美好,孔子以喜爱仁为最高,足见儒家的人间情怀。好仁与恶不仁,目标一样,用力则相反。不能简单说哪一路径好,只是因人而异。当然,效果也有所不同。好仁者,多半性情温和宽厚,人宜亲近,如沐春风;恶不仁者,多半性情刚毅劲峭,易讨人嫌,却能成事。

用力于仁,难不难?难,因为不愿意,比如扶老人一把;不难,因为只要愿意,都有能力,比如见孕妇让个座。

七 人之过也章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韩非子》有两个故事:

一是魏将乐羊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王烹杀其子送汤来,乐羊照喝一碗。魏侯赞誉乐羊。可有人说:乐羊自己孩子都吃,谁不吃?乐羊攻下中山,魏侯赏其功而疑其心。

二是孟孙猎一幼鹿,让秦西巴带回。秦见母鹿一直跟着啼哭,不忍心,便放了幼鹿。孟孙怒,赶走秦,但数月后又召回教自己孩子。人问其故,孟孙说:秦对幼鹿尚怀同情,何况孩子?

人犯错各因资质,细加观察足以识仁。比如秦西巴是仁,乐羊就是不仁。

八 朝闻道章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刘向《新序》载:楚共王临终讲,某常规谏,让我不安,不见不想,但获益实多,其功甚大,应重用;某凡事顺我,相处很爽,不见就想,但实无获益,其害很大,须遣走。因此曾子讲了“鸟将死鸣也哀”那句名言,孔子讲了“朝闻夕死”这话。

此话脱开语境,就成了抽象话。又受时间一维性影响,于是,早上知晓道理,晚上死了也行。道固然重要,生死岂是小事?

我曾以今朝、昨夕解读。《了凡四训》亦讲,昨日种种死,今日种种生。能做到此,谈何容易!

九 士志于道章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道是宽泛的抽象概念,不像仁有具体内涵。道,象征着超越个人利益的公共关怀。

士,孔子那时有文武之分,但主要指文士。士,又分仰禄与担道。仰禄者,近于谋职业;担道者,则于职业外,更有公共关怀。仰禄者,本无可厚非,社会亦需职业人士。但仰禄与担道,也确有高下之别。

公共关怀与个人生活好差,并无必然关联。此章关键在“耻”字。生活好差,有运有命,无以为荣,也无以为耻。如以差为耻,则识趣不免卑陋,讨论公共问题就难了。

十 君子之于天下也者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常听说,做人很累。又常听说,干活累不死,气要气死。如此推想,做人的累,不在外面的世界,而在自己的内心。

心所以造成累,缘于心有所执。儒家讲立志,心自然应有所执。只是儒家立志是大致取一方向,不是一事一物上的固执,乃至偏执。心如无所执,无適无莫,无可无不可,心自然宽舒,亦能兼听而明。

或以为,无適无莫,与佛道一样了呀。孔子讲无適无莫,心无所执,是要祛除私见,使一己之心依循于义,即明理。义之与比,根本区别。

十一 君子怀德章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君子关心内在善德,小人关心生活安逸;君子关心政教法度,小人关心利益实惠。君子与小人是简单的二分法,树立了人的两个极端。其实,世上难得纯粹的君子,也少见彻底的小人。

分类是认知的基本方法,认知又有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君子与小人的分类,则是合事实与价值判断为一体的分类。

平实而论,怀德与怀刑比怀土与怀惠境界确要高,但怀土与怀惠并非为过,更非不道德。《论语》中的君子与小人对举,宜多从事实判断看,也许更平允。

十二 放于利而行章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利是生活所必需的物质资源,获利有益于生活,故以利为手段,不仅可以调动人的积极性,而且也是基本的、合乎人性的。这样的常识,孔子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孔子揭示出了逐利而行的潜藏的负面性。无论对国家与社群,还是对企业与个人,利益的增长终是有极限的。单向性的利益诉求在增长受阻时,就会怨声四起。

当然,怨声四起,可使利益主体彼此博弈,文明也因此而进步。但孔子的揭示,指出了人类生活还有、也应该有其他的向度。

十三 能以礼让为国章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礼是制度文明,其精神是仁,就是爱人,以人为本,而实现途径在让。能够让利于民、藏富于民吗?这样的国策有何困难吗?如果不行这样的国策,一切制度文明又有什么用呢?

让是礼之实。无论是握手拥抱,还是上香跪拜,都是程式。如果在实际利益上不能让,程式只是虚文。

一个地方如能让,招商引资才可能;一所学校能够让,才能引进人才。整天盘剥,整天算计,鬼也不会上门;即使骗进门,早晚也逃走;即便逃不掉,最终也免不了或死或混。

十四 不患无位章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听孔子讲,好像他那个年代,也和现在相似,大家都担心没位置。想来位置相对于人,总是要少,尤其位高、权重、责任轻,又能离家很近的,更属稀缺。

不过,孔子讲的话没有错。不要担心有没有位置,那是空担心,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品质能否胜任。

孔子是很积极的,他与弟子们并不是关起门来不做事,而是努力谋求被人了解的。只是,谋求的方式不是乱来,而是遵循道理,有所为有所不为;工夫是花在培养自己真实可靠的人品,而不是虚无飘渺地空想。

十五 子曰参乎章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朱子说,这是《论语》第一章。因为话题重要:孔子告知曾子,他的思想一以贯之。而且涉及传承,这同样重要。

说传承。孔子弟子三千,最得意的也许不是曾子,比如颜回。可是曾子传下来了,连《论语》也主要是曾子和门人编的。

说话题。一与贯各指什么?孔子没说。曾子自以为是忠恕。忠是尽心,恕是及物,一以贯之就成了一心贯万事。这是孔子本意吗?如是,工夫应在心上还是事上?是心应如何?是物又如何?心靠什么来贯事?都是大问题。

十六 君子喻于义章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做任何事,即便没直接利益,也必有间接的,所谓机会成本。同样,要不要做某件事,中间也一定有个道理,这便是义的考量。义与利,看似对立,其实只是一事之首尾,万事都是义与利纠缠在一起的。

有的人做事,先考虑这事的道理,有的人则计算这事的利益。喻于义,不等于不考虑利,也不等于结果与利无关;反之,喻于利,也一样。只是初衷不同,心境有别。

久而久之,气象上就会有君子与小人的差别。君子与小人,并非天生,全是习染养成。

十七 见贤思齐焉章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虽是各禀天命,但也要自求多福。孔子教人,固然要敬畏天命,但更在自求自造;而且,敬畏天命原本也不是悬空的冥想,而是笃实的践履。

天才与智障终是少数,多数人其实差别不大。结果不同,究其原因,终究自己是主要的。即便外部原因有很大作用,可那既由不得自己,能努力的便只有自己。

除去外部条件,成功者自有成功的道理,失败者也有失败的原因。自求多福,也别无他路,只能向成功者学习,避免走失败者的路。

十八 事父母几谏章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鲁哀公曾问孔子:子从父命,是否就是孝?臣从君命,是否就是贞?反复问三次,孔子不回答,因为孔子不认同。

孔子以为,孝不能简单以是否听从父命来确认,而应该看儿子听从什么样的父命。臣从君,更是如此。

父母也会犯错,故家有诤子,亦是家门之幸。当然,做儿女的劝谏父母时,应该怡色柔声,也就是“几谏”。只是人老了,积习重,又身为尊长,儿女的劝谏未必有效。这自然是很烦心的事,但也无奈,只能孝敬侍奉,不去抱怨。这便是亲情。

十九 父母在章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也许等到自己做了父母,而且要等到孩子成长到离家时,才会真正体会孔子这句话吧。

做父母的,总期望能见到孩子。不得已而见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期望能随时联系到。如果失联,其状殊难想象,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吧。

看动物世界,好像动物也有这种代际感情。人类的这种情感究竟缘于动物本能,还是来自人类的社会性培植呢?也许兼而有之吧。

孔子很重情,可谓于情独钟,因为仁的基础在情,而情源于亲。亲情广大,游必有方,只是其一。

二十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章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此章与《学而》“父在观其志”章有部分重复。《论语》非一人所编,加之竹简也可能错乱,这在古书中是常见的。

不过,也许是编者有意为之。《里仁》连续四章讲孝,“事父母几谏”章、“父母在”章、此章,以及后面的“父母之年”章,所记孔子的话,似专注于一个“情”字。古人曾讲,立爱自亲始。此四章选择特殊节点,父母有过、自己远游、父母逝世与年迈,揭明亲情,层层推进。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恐不在具体三年或改与否,而在亲情之追念怀想,意味永长。

二十一 父母之年章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相比于前三章,此章对亲情的体会更加细微。

自古及今,中国就有“五福”之愿,即《尚书·洪范》中讲的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长寿列第一。父母高寿是儿孙之福,正如谚云:“家有一老,黄金活宝。”只是父母年事日高,也意味着来日无多,故乐忧交集。

这种且喜且惧的情感,时而浮上心头,时而疏忽淡忘。孔子将它标示出来,使得这种情感获得彰显并定格,让天下做儿女的能够意识到年迈父母的年纪,留意父母的日常起居,以尽自己的孝亲之心。

二十二 古者言之不出章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古今中外,诚信总是共同的诉求,因为社会运行须依赖于可靠性。但是,诚信又确实很难做到,有客观原因,有主观原因。此章重在讲主观原因,指出“耻”这个问题。

耻是一种反向情感与心理活动,它会驱使与逼迫人避免陷于某种情境中。人如果对某种情境——比如失信——不具有耻感,说话自然就比较随便。

比耻更进一步的应该是罪感。与耻相应的还是过,与罪相应的就是恶了。儒家似乎更重视耻感,也许关口前移,更能防患于未然,不至于到作恶。

二十三 以约失之章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这个“约”字,可作两层意思来理解。

一是约束。人如能常常自我约束,就会多收敛,就会少犯错误。反过来,如果自我放肆,就会多张扬,就会多犯错误。

另一层意思是简约。凡事力求从简,不事铺张,自然容易照应得过来,漏洞少,人、财、物各种资源也容易调度。反之,摊子铺大了,就容易捉襟见肘,手忙脚乱,错失频频。

当然,约也会有其弊。事事简约,动辄约束,过失是少了,但气局自然也受影响。只是失之于约,足以补;失之于肆,则往往难救。

二十四 君子欲讷于言章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话说多了,容易错;说放肆了,更惹祸。因此,讲话要谨慎。做事客观上容易懈怠,主观上容易懒惰,因此,做事要勤勉。

但是,并不能以为行动就比言语重要。行动当然很重要,没有行动,一切无法落实。只是言语同样重要,不仅表达思考,而且引导行动。

“讷”的字面意思是木讷,但这里理解更在谨慎,不只是少讲话。说话谨慎似是浅显的道理,人人皆知,但如何算谨慎?说话要分场合,说话要看对象,说话要合身份……仔细想来,讷于言是很难的。

二十五 德不孤章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荀子曾有过一个有趣的比喻:马叫时,其他的马也会叫;牛叫时,其他的牛也会叫。并不是牛马知道什么,而是天性使然。

人也是如此。鱼找鱼,虾找虾,人都会依其情趣找到自己的伙伴。既如此,孔子何以要专言“德不孤”呢?

想来,酒肉朋友或合伙人容易找到,而德者不免陷于曲高和寡的境遇。或者,每个人都会时而产生某种孤独感,且以为这样的孤独都是因为别人不理解自己。

显然,孔子不是这样看的。他坚信,无论你如何高明,必有知音与同道。

二十六 事君数章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传统中国讲“五伦”。“五伦”分自然的与社会的:自然的夫妇、父子、兄弟,因情而亲;社会的君臣、朋友,以义而合。

君臣之间,也可以泛指上下级之间,如果观念不同,志趣不一,做部下的就不宜经常对上级讲自己的理念,想去影响甚至改变上级的志趣。即便是忠诚的谏言,也是意善而事不善,徒令听者厌烦,招惹羞辱。

朋友之间也是如此。再亲密的朋友,再美善的初衷,反复唠叨,只会带来疏离。

现代哲学讲的主体间性,与此章子游所说似有暗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