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6852100000041

第41章 向孔丘鞠躬(1)

【一】

我们回到唐朝,回顾一下唐朝的历史。

那个被武则天命令建造大佛的僧人怀义,实际上是武则天的情夫。讽刺的是,他是为了方便出入宫廷和女皇约会才出家为僧的。他还一度以将军的身份带兵远征匈奴,可以说权势熏天。

但政治利益远比男女感情更重要。几年以后,武则天认为怀义失去了使用价值,命人把他杀掉了。

政治家们考虑的都是一己私利,翻脸比翻书还快。

必须依国主才能立法事的中国佛教,也就在政治的阴晴变化中,无力地屈从着命运。

武则天临终的时候,李氏家族发动政变,夺回了权力。武则天兴佛抑道,继任的李氏皇族自然要兴道抑佛。

武则天自称弥勒菩萨下生,她的孙子,唐玄宗李隆基颁布了《禁断妖讹等敕》。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人“白衣长发,假托弥勒下生,因为妖讹,广集徒侣,称解禅观,妄说灾祥。或别作小经,诈云佛说,或辄蓄弟子,号为和尚。”——说有些人假装是弥勒佛下生,进行各种犯罪行为,应该一律禁止。

李隆基本人很亲近道教。他和他的爷爷唐高宗都把老子封为“皇帝”,从此,老子的寺庙也就被称为某某“宫”。李隆基又把道学列入了科举考试的范围,利用政治权力扶植道教。

李隆基晚年,安史之乱爆发。叛军一度攻占了帝国首都,唐帝国几近灭亡。叛军军纪极差,战火所到之地,军人烧杀掳掠,严重破坏了社会生产力,对寺院经济造成了很大打击。

唐帝国原本极为开放,李世民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他宣扬各族平等,一改中国传统的大汉族主义,朝臣将军中任用了不少外国人。

但开放必须建立在自信的基础上。

人越弱小,就越小家子气。民族越弱,民族情绪就越强。安史之乱中,叛军首领安禄山是胡人。这场战争彻底打击了汉民族的自信,安史之乱后,汉人日益自卑敏感。

来自于“夷狄”的佛教,也受到了民族情绪的牵连。安史之乱平定五十多年后,韩愈写了著名的《谏迎佛骨表》,对佛教大肆批评。在另一篇文章《原道》中,韩愈言辞更为激烈,他要求对佛道二教:“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

——要求出家人还俗、烧经书,寺庙充为民用。这是主张用暴力剿灭宗教。

又过了二十多年,唐帝国发生了著名的“会昌法难”,皇帝李炎大规模取缔寺庙,强令僧人还俗。

会昌法难的动机和宇文邕灭佛类似,都是因为佛教对社会经济的影响过大[1]。也和李炎本人喜欢道教有关。李炎为了亲近仙人,修建了一座高近50米的“仙台”。因为需要用土堆台,挖土后留下了一个深坑。一位当时在唐朝求法的日本僧人记下了一段恐怖的传闻:

传说皇帝觉得那深坑令人恐惧不安,于是想假借举办法事的机会,把附近僧尼诱骗来,砍下他们的头来填坑[2]。

【二】

排佛运动关闭了大批寺庙,僧人们没有了可以依赖的经济组织。我们前面说过的中观、唯识、天台、华严各宗,都有极为复杂的理论。只有受过多年教育的知识分子,在良好的环境下才有条件慢慢研习。随着寺院经济被大规模破坏,僧人们失去了研读复杂佛理的环境,甚至一些珍贵的佛经在排佛运动中彻底遗失了。

只有禅宗受到的损失最少。

禅宗不依赖于佛经,不需要学习者受过高等教育。传习的过程简单,不需要固定的寺庙。

印度僧团禁止僧人参加劳动[3],但很多中国禅师认为,日常生活就是修行,其中也包括了劳动。禅师百丈怀海制订了著名的《百丈清规》。规定僧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把劳动当做僧人必须尽的义务。在这样的规定下,“寺庙影响社会经济”这个朝廷灭佛的最大动机就不成立了。而且禅僧可以脱离施主自力更生,因此在排佛运动中受到的经济损失最小。

因为这些原因,禅宗在会昌法难后逐渐成为中国佛教界影响力最大的宗派。

禅宗的流行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季羡林先生对佛教颇有微词,在谈论佛教发展的时候,他经常会用到“天国入场券”一词。在他看来,佛教的发展史可以用一言蔽之:

“天国入场券,越卖越便宜。”

他说:

天国入门券,越卖越便宜。法相宗(引者注:即慈恩宗)的入门券卖得贵了一点,所以买的人就少。它以后的华严宗和禅宗,就便宜得多。华严宗宣扬,进入佛国不必努力苦修,不必等到遥远的将来,只要在眼前改变一下对现实世界的看法,立刻就可以成佛。禅宗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最有名的,也是最简便便宜的。禅宗流行的时间特别长,地域特别广,难道是偶然的吗?

这个规律,挺符合佛教发展史的:

大乘代替小乘,小乘必须出家才能修行,但是大乘可以在家当“居士”,要受的戒律比小乘的更宽松一些。小乘只能修成阿罗汉,大乘则讲人人(除唯识一阐提外)都可以成佛。

慈恩宗的快速没落是因为它太复杂,学着太累了。天台讲一念之间就能包括三千世界,一念可以成佛,更容易了,就比慈恩宗更兴盛。

禅宗讲不用修行,立刻就能成佛,自然又更容易了。

喜欢佛教的朋友或许会觉得这个观点是种冒犯,未免阶级史观的味道太浓了:似乎是在说宗教就是“麻痹劳动人民的麻醉剂”,“麻醉效果”越好的宗教就越容易流行。

我也认为,把阶级史观用在宗教上是有问题的:

佛教追求的是彼岸的世界,现实世界的财富地位对于一个真正的佛教徒来说毫无留恋的理由,自然也不会在乎什么“阶级利益”。更何况毁谤佛法是重罪,真正的佛教徒当然不会冒着下地狱的危险,只为了取悦百姓而故意歪曲佛经、降低修行的“难度”,这显然得不偿失。

但是,“天国入场券”的说法还是有一定合理性的。

为什么呢?

我们说过,大乘佛教主张教徒不仅要救自己,还要普渡众生。所以大乘僧人大都努力向大众传法。玄奘取经的时候,就是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的法。

有趣的是传教的场面。

我们印象里,似乎应该是很严肃的:有个高僧在台上说法,信众在底下安安静静的听。

其实不是。

宋人钱易在描述前朝长安时,说:“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小者在青龙,其次在荐福、永寿。”[4]

前面说过,玄奘在中国创立的宗派叫做“慈恩宗”,这个名字来自于玄奘常年主持的寺院大慈恩寺。宋人这段话里,前面的“慈恩”指的就是大慈恩寺,后面的几个名字也是当时长安的寺院。

这段话是说:长安城的寺庙,是当时戏曲演出最集中的地方。

这可不是说戏曲演出只在庙外,而是寺庙本身就是戏曲演出的场地。唐朝皇宫里的皇家演员,就经常到寺庙中表演佛教歌舞[5]。连皇室公主都偷偷去慈恩寺看过戏[6]。

寺庙不只是提供表演场所,还有自己的舞蹈队伍,自己组织演出。北周的寺庙就常年养着乐队[7]。隋朝的清禅寺,让寺里的仆役学习歌舞,在节日的时候公开表演[8]。

而且在古代,唱戏还不仅仅是文艺演出。伴随着唱戏,还聚集了各种艺人、商贩。戏场其实是古代最热闹的商业和娱乐场所。

也就是说,长安时的寺庙,就相当于今天的商业街,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徐家汇,是全城最繁华的商业街。

这不是有人在故意破坏佛门清净,这是佛门自己想要的效果。

在中国北方,很多地方都有办庙会的传统。庙会相当于民间的大型集体娱乐活动,里面有大量的文艺表演,也有小吃和小商品出售。

庙会庙会,里面有一个“庙”字。庙会来源于寺庙,是因为古代寺庙在宗教节日期间,经常公开举行一些盛大的宗教活动。这些活动不仅是单纯的宗教仪式,还包括令人眼花缭乱的杂耍、魔术、奇装异服的表演[9]。古人记载当时的场面是“辟邪狮子导引其前”,“吞刀吐火”,场面有点类似于今天的节日游行[10]。

古代人缺少娱乐项目,赶上如此视觉奇观,自然趋之若鹜。每次庙会都会集中大批百姓围观,也就形成了热闹非凡的集市。

您或许会不满:

佛寺搞公开的宗教活动,吸引信众我们理解。但是宗教活动也应该有一定的分寸,有必要魔术杂耍一起上吗?有必要把宗教娱乐化吗?

这倒不是僧人的错。不是僧人不想收敛,而是在吸引信众的宗教活动中,佛教还有一个厉害的竞争对手。

佛教僧人要是不搞出这么多花样,就会被道教超过了。

韩愈在《华山女》一诗中描写了女道士当众讲经的场面。

诗中说:“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说讲经场面非常火爆,堪比今天围观女明星。

又说:“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

——说这个女道士的影响太大了,以至于皇室都要召见她。

为什么女道士讲经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呢?恐怕她的性别和外貌是一个重要原因。韩诗描写女道士的容貌是“白咽红颊长眉青”,是个大美女。而且不难想象,她演讲的内容也一定是大众喜欢听的。

隋唐时代僧人说法,讲经内容已经有了“僧讲”和“俗讲”之分。

所谓“僧讲”,是指面对专业的僧人,用佛教术语老老实实地讲解佛理。

所谓“俗讲”,就是面向普通百姓的公开演讲。

俗讲的目的是吸引普通百姓,就要求不能演讲枯燥的理论,而改讲生动有趣的宗教故事。这是一种十分考验技巧的表演。

唐人的记录中,多次提到了一个叫做文溆(xù)的僧人,“城中俗讲,此法师唯第一”[11]。

他之所以这么成功,首先是他的声音很好听,感情充沛。《乐府杂录》说:“其声宛扬,感动里人。”

其次,他讲的内容特别合大众的胃口。赵璘《因话录》中说文溆“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12]

赵璘是个传统儒生。当年草根相声刚崛起的时候,“主流相声界”攻击他们所用的理由,也不过就是“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由此及彼,不难推想,文溆所俗讲的内容自然是大众喜闻乐见的。

之所以文溆要这么讲佛经,是因为宗教在大众中的传播,很像是民间曲艺家在集市上唱对台戏。

百姓不会去耐心学习各宗各教的教义,他们只凭着一己兴趣,选一个自己最喜欢的信。选择的标准,自然包括演说人长得好不好看,声音好不好听,讲的是不是大众喜欢听的通俗故事[13]。当然,也包括信了该宗的“好处”够不够多。

不仅佛教要和道教竞争,佛教各宗之间,各庙之间也要竞争。假如你自视甚高,不愿意如此屈尊去取悦百姓,那么彼长此消,随着其他宗对信众的努力争取,你这一宗就会失去底层信众。如果你这宗又不能“依国主”,不能取悦帝王,那么就会像失去了皇室支持的的慈恩宗一样,很快就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14]。

我们之前讲的佛教义理,是以逻辑为线索讲的。谁的逻辑完备,谁的推理比前辈更彻底,谁就能在佛学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但是佛教作为社会组织,其发展一直处在各宗和各教之间的残酷竞争中。这有点像大自然中的物种进化,物种是“适者生存”。宗教在大众中则是“好处”多者生存。

在我们之前讲过的各宗中,禅宗不用出家、不用坐禅、不用念经、不用守戒律,只需要一瞬间就能顿悟。显然修行得更容易,更自在。

用葛兆光先生的话说:“(学禅的士大夫)坐在此岸世界极尽声色伎乐的享受,又可以在彼岸世界预先登记入场券,即可兰若谈禅,又可坐禅论事,真是妙不可言!”[15]

所以禅宗能够在各宗的“竞争”中最后获胜,成为今天最普及的佛教宗派之一。

但这么说有个漏洞,您发现了吗?

【三】

这漏洞就是,如果单从“好处”大小上来讲,显然慧能以后的禅宗的“好处”是最大的:

修行者不用坐禅、不用守戒律、不用念经,只说几句答非所问的话,棒喝几下,就算修行成功了。

然而我们今天进入禅寺,绝大部分的禅寺都和传统寺庙一样,僧人要辛苦坐禅、要严格守戒律、要勤奋念经,对佛祖也十分恭敬。和上一章纵欲骂佛的狂禅比,要更辛苦多了。

为什么是禅宗中比较保守的一派留了下来,而修行更轻松的狂禅却消失了呢?这不符合前面讲的规律啊。

答案是,在从汉到清两千年的时间里,中国一直尊崇儒家道德。在朝廷的鼓动下,通过对孔孟的吹捧,全国包括文盲村妇在内的每一个社会成员都是儒家礼教的拥护者。中国百姓的任何行为,必须首先服从于儒家道德。在接受宗教时也不例外。

举几个例子。

在中国的民间文化中,有这么几个不太守戒律的和尚:

济公,喝酒吃肉。孙悟空,跟了唐僧当了行者后还打杀强盗。鲁智深更是喝酒吃肉兼杀人无数。

以佛教的标准来看,喝酒吃肉、杀人害命,这些都是非常严重的大罪。按照戒律,以上几位非但不是得道高僧,恐怕还会到受恶报惩罚。

然而这几个出家人在中国百姓中都是很受欢迎的正面人物。

这是因为,喝酒吃肉、打杀坏人,这些行为并不违反儒家道德,行侠仗义反倒是儒家所提倡的。

以上几个人中,犯戒最严重的是鲁智深,他还不像孙悟空那样杀人是为了惩恶。鲁智深在战争中杀人,所杀的人可未必都有该死之罪。但老百姓还是喜欢他,为什么?因为鲁智深忠义双全啊!忠,忠于宋江;义,义于兄弟。忠义这两条在儒家道德中最重要,就因为鲁智深满足了儒家的道德要求,他杀人犯戒,干下在佛教看来天大的恶事,老百姓却还当他是好人。

另一个有趣的证据是,济公、孙悟空、鲁智深他们喝酒吃肉、杀人放火,可没有一个人犯色戒。在中国传统故事里,色戒是坏和尚的标志,任何和尚只要犯了色戒,就是坏人,就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