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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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自由引导人民(2)

我们要想解释这个世界,我们就去找产生这个世界的源头,我们把这个源头找到了,后面就只靠逻辑推理,就能建立整个学术大厦了。

比如牛顿力学,就建立在最基本的几条定理上,世间所有的物理现象,我们就靠这几条定理一路推理出来。

所以近代科学的思维是,我们看见一个东西,我们首先思考产生它的原因。通过这个原因,把这件事其中的“因果关系”找出来。找出了因果关系,我们就发现了这个事物的本质。

比如我们看见鸟儿在春天求偶交配。科学家的思维方式是,去思考“鸟儿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比如答案是:“鸟儿在春天交配,是因为春天食物很多,利于幼崽成活。在远古时代,也曾经有不在春天交配的鸟儿,但是它们都在大自然的残酷竞争中死掉了。所以今天活下来的鸟儿都有一段基因,一到自然温度上涨到一定度数后,就开始刺激鸟儿发情、交配。”

有了这么一番解释,科学家们就认为,已经解释了“鸟儿在春天交配”这件事的本质了。

当我们知道了这个规律,我们也就可以利用这个规律,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中国的传统思维不同。

中国传统思想认为,人世间的一切东西,包括人的行为举止,人的社会活动,都和大自然都遵守同一个终极规律。这个规律人类是不能抗拒的,如果你违反这个规律,你就会受到惩罚[12]。

比如,一个中国传统学者观察到鸟儿在春天求偶,他得出的结论是,一只鸟儿“应该”在春天求偶繁殖,如果它不这么做,它就会受到大自然的惩罚——不能正常养育后代。

也就是说,在现代科学家看来,我们可以利用自然规律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当我们发现了自然规律后,就等于知道了我们“可以”干什么。

而在中国传统学者看来,我们只能顺应自然规律。所以当我们发现了自然规律后,就等于知道了我们“应该”干什么。

所以在朱熹这里,研究出了“理”,最后得出的是“我们应该做什么”的道德律令。

那么,怎么能研究出这个“理”呢?

人也于万物,每个人的心中,也都有“理”[13]。但是,既然每个人心中都有相同的“理”,为什么人和人的外在表现都不同呢?这世上为什么还有好人坏人、哲人庸人呢?

这是因为,虽然每个人心中的“理”都相同,但是“气”却不同。“气”是有清有浊的。清的就是圣人,浊的就是庸人。修行的目的,就是把气由浊变清。朱熹用灯笼来做比喻。说“理”就是烛火发出的光亮,“气”是灯笼纸。灯笼纸越浑浊,灯就越昏暗。最好的情况是灯笼纸整个都没有了,那就是最明亮的了[14]。

我们看,这里和佛教的染净说是非常像的。

朱熹又认为,所谓浊的“气”,主要是人的那些违反道德的欲望。是这些欲望把“理”给遮掩了。

我们可以用现代语言,做一个比喻:

“理”相当于人们内心深处的道德观。比如姐夫看见小姨子漂亮,但是在小姨子面前循规守矩。朱熹认为,这是姐夫内心深处的“理”在起作用,他相信礼教大防,不能轻薄小姨子。

如果浊气占上风了,姐夫被欲望蒙蔽,热血上涌,心想俗话说得好,小姨子是姐夫的小棉袄。一冲动,“叭”亲一口。完!按照儒家礼教,这姐夫就成了丧心病狂的罪犯。这浊气把他心中的“理”给遮掩了。

所以程朱理学说“存天理,灭人欲”。

要想让我们认识“理”、符合“理”,就必须把浊气消灭掉。

我们后来常用“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批判程朱理学禁锢人性。这个批判有不准确的地方:程朱要灭的“人欲”,不是人类的一切欲望,而是那些违反儒家制度的欲望。姐夫不能喜欢小姨子,但夫妻亲近不仅允许,而且是必须的。因为传宗接代符合儒家的“理”。

朱熹曾作诗说:

川原红绿一时新,

暮雨朝晴更可人。

书册埋头无了日,

不如抛却去寻春。

他说,看,外面的春光多美好啊,看什么书啊,扔了书出去玩吧!他显然不是一个死板的道德变态。

当然,以我们今天的价值观看,儒家礼教还是禁锢人性了。

但是,光摒弃浊气还不够。

禁欲是消极的行为,顶多让人不违反礼教,但不能指导人主动做什么。

比如说孔子那样的儒家圣人。孔子不仅仅是不纵欲,他还有智慧,留下了《论语》等儒家经典来指导别人。

这个《论语》中的思想是怎么来的呢?我们能不能也像孔子那样拥有伟大的思想呢?

朱熹认为,孔子伟大,是因为孔子了解了“理”。

因为“理”是终极真理,所以根据孔子思想总结出的《论语》成为了传世的伟大著作。

如果我们也了解了“理”,我们就可以像孔子那样为这个社会做出巨大贡献。就能成为儒家的“圣人”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了解“理”呢?

因为“理”存在于万物之中,所以我们通过研究身边的小事物,就可以发现“理”。朱熹管我们对个别事物进行观察和思考、去发现其中蕴含的终极真理的过程,叫做“格物”[15]。

“理”存在于万物中。那么,我们只格一个物,是不是可以发现终极真理呢?

可以的。

这里就和自然科学不同了。我们研究自然科学,用的是归纳的方法。就是说,我们观察很多很多的客观现象,然后去想想有没有什么统一的道理可以概括所有的现象。这个统一的道理,就是我们的科学定律。如果我们只观察一个事物,就不能得到有用的科学定律,或者说,只有极小的概率才能蒙上。

但是朱熹认为,通过研究单一的物体来发现“理”是可以的。

我们对朱熹的格物说有一个常见的误解,就是以为朱熹是在号召人们格掉天下所有的事物,格来格去永远也格不完[16]。

其实不是这样。朱熹的意思是,格物如同用功学习,既然一切事物都可以格,那么平时见到什么就应该格什么,这样才能抓紧一切时间用功[17]。但格物不一定非要格掉所有事物。既然每一个事物都包含终极真理,那么理论上,你只要能“穷尽”一个事物的“理”,你就能“可推而无不通也”,你就可以获得终极真理了[18]。

当然,所谓“穷尽”,只是理论上的理想状态。就像普通人不能轻易成为圣人一样,普通人也很难随随便便通过一件事物就能发现终极真理[19]。

好在每一个事物都拥有“理”,那么我们就不用非在一个事物上格[20],我们可以随便格,当然最好是先从儒家的道德准则开始格起[21],但也可以见到什么都格[22],待人接物也可以格[23],日常生活也可以格[24],能格一点儿是一点儿[25],觉得什么容易就格什么[26]。

格到什么时候呢?

格到有一天,你就突然间发现自己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世间的一切道理,你就完成目标了[27]。

前面说过,“认为世间万物中蕴含相同的规律,研究万物可以发现这一规律”的思路,和物理学的思路是一样的。

朱熹说,学者去研究天为什么能那么高、地为什么那么厚、鬼神为什么时隐时现、高山是怎么形成的,这就是“格物”[28]。那么假如我们以现代科学的方法论——也就是讲究证据、讲究量化的方法——去格这些东西,那最后格出来的,就会是物理定律了。

可惜无论是在佛教前辈还是朱熹生活的时代,人们不了解科学的方法论。缺少了亚里士多德、培根、伽利略和哥白尼的铺垫,佛教前辈和朱熹再天才,他们去研究大自然也研究不出牛顿定律来[29]。

他们研究出什么呢?

佛教认为,人类最终能领悟到的,是“万法性空”的佛性。

而朱熹认为最后能领悟到的,是诠释儒家道德的“理”。具体来说,就是“天地万物自有运行的规律”,比如阴阳的规律,五行的规律,自然万物“诞生、成长、衰败、毁灭”的规律。

你可能有个疑惑:

之前我们说了,善和恶是理性概念,而“佛性”是超越理性的,所以“佛性”是应该超越善恶的。根据这个逻辑,狂禅还得出了“可以违反戒律”的结论。

那“理”也是超越理性概念的啊。那么,非理性的“理”,是怎么产生理性的道德观的呢?

理学的解释是,“理”本身是无所谓善恶的,但是我们人类的行为符合“理”的规律,那就是善的,违反了这套规律,就是恶的[30]。所以我们儒家不是强行编了一套道德规范去教育人类,我们是揭示了世界运转的本质规律,我奉劝你还是遵守这套规律比较好。

这就是儒家道德的本体论证明。

以上这些内容您没有看明白也没有关系。

我们可以用几句简单的话来概括理学:

理学的“理”就是佛学“佛性”、道家“道”的大致翻版。“理”是终极真理,遍布于所有事物中,不能用理性语言直接描述。我们想要认识到“理”,可以从万事万物中慢慢领悟。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领悟到“理”,也就是领悟到世间万物的真理了。

经过了佛学的学习后,我们不难发现理学有大量和佛学类似的地方。

比如前面朱熹用“月照万川”的例子,就很像华严宗的“因陀罗网”宝珠互相相映的比喻。再比如,朱熹认为在理论上格一个事物就能发现万物的终极真理,这也很像华严宗的“一即一切”。

禅宗里还有一句名言:

“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31]

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真理的完整体现,这和理学也很像。

关于理学和禅宗的相近之处,还可以注意朱熹的这句话。他说,悟出“理”的过程,“乃是零零碎碎凑合将来,不知不觉,自然醒悟。其始固须用力,及其得之也,又却不假用力。此个事不可欲速,‘欲速则不达’,须是慢慢做去。”[32]

这正是禅宗对顿悟的阐述:千万不能刻意。而这个一点点格物,最终格出真理的做法,分明就是神秀的“时时勤拂拭”。

理学和佛学不同的地方在于,佛教认为包括世俗生活在内的所有理性知识都是妄想,都应该破除。儒家不同,儒家认为存在一个非理性的终极真理,但不意味着这终极真理之外的世俗世界就是必须抛弃的坏东西,天地万物是真实存在的,世俗生活是有意义的。它们不停地运动,就是“理”这个本质规律的体现。

所以,禅宗用来破除理性概念的公案、棒喝、呵祖骂佛,对理学来说就过分了。理学不需要这么极端的破除理性,它还是要留下这个世界和儒家道德,作为最后的底线。

作为一心振兴儒学的学者,朱熹很排斥佛教。然而从他的理学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受到禅宗的影响[33]。

以我们学过的禅宗去评价理学,那理学相当于禅宗的不彻底版。这样的理学,既拥有了佛学的哲学体系,阐述了终极真理的奥妙,又符合儒学并非看破一切的入世观,也避免了慧能之后毫无规则的公案、惊世骇俗的呵祖骂佛。

听上去蛮不错的。

如果我们以佛学发展史为坐标衡量理学,那么理学是沿着中观般若一路走,走到慧能之前,到了神秀那里就突然止步了。

可是,真停的住吗?

这里的关键是,慧能的“去尘埃”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杜撰,它是根据严格的逻辑推理出来的结果。凭什么理学说停在哪里,就能停在哪里呢?

【三】

和朱熹同一个时代,有一个叫做陆九渊的书生,提出了和朱熹相近又不太相同的形而上学,称为“心学”。陆九渊反对朱熹的格物,认为真理就在每个人的心中,用不着去格外物[34]。因为学术上的分歧,朱熹和陆九渊还发生了激烈的争辩,史称“鹅湖之会”。当时两个人谁也没说服谁。不久,理学成为了宋帝国的官方学说,名扬天下。

朱熹去世三百年后,一个被后人常称为“王阳明”的儒生决心要按照朱熹的理论,认真去格一个竹子。他一连格了七天,心力交瘁,为此大病一场,却什么也没格出来。

王阳明从此对理学产生怀疑,投入到心学的门下,最终把心学发扬光大。

我们用佛学的话翻译一下,就是说:

王阳明跨越了朱熹不敢迈过的界限,一步跨到慧能那里了。

理学和慧能的区别在哪?

区别在于,慧能认为人心和佛性之间是没有距离的,“即心即佛”,不需要修行就可以领悟佛性。而理学认为,虽然“理”无处不在、不可言说,但要追求到理,还需要长时间地研究客观世界,也就是格物。

但是,既然“理”这个终极真理无处不在,那么也应该体现在人心里。如果“理”是超越空间、时间的,那么我们的心就应该拥有全部的终极真理,而不仅仅是部分真理。

所以王阳明说:“心即理也。”[35]我的本心就是“理”,本心的外面并不存在更多的真理[36]。

那我们为什么要通过外物去寻找真理呢[37]?

所以王阳明说:“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38]

——我们只从自己的内心中去追求终极真理就够了。

接下来的推理,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禅宗理论的复习课:

既然我们的内心就是终极真理,那么我们对终极真理的领悟过程,也应该类似于禅宗的顿悟。就像陆九渊说的:“一是即皆是,一明即皆明。”[39]

既然终极真理不需要特别追求,那么我们也就不需要包括格物在内任何刻意地修行方式。

所以王阳明作诗说:

“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40]

你看,这完全就是禅宗“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翻版,心学和禅学理论之近,王阳明连话都懒得改了。

既然终极真理就在我的内心之中,不需要从外物中追求,那么,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外在于我们的儒家经典呢?

这和慧能认为不需要依赖佛家经典是一个道理。

所以陆九渊说:“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