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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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自由引导人民(3)

——如果我掌握了真理,那么儒家经典对我来说意义就不大了,不过是我思想的注释而已[42]。

除了把世界的本质解释为儒家道德外,心学和禅宗几乎都一模一样。

那么,理学和心学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我们从唯物史观的角度来看,儒家道德能在古代畅行,是因为它的那套价值观最适合在古代统治庞大的农业帝国。只有倡导儒家思想,古代社会才能稳定,人民才不容易造反。这和理学、心学费了大劲证明的结论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你没从哲学上证明儒家思想是真理,不也不影响统治者倡导儒家道德吗?就算没有理学家,儿子该孝顺爹不还是爹孝顺吗?老百姓该三从四德不还是得三从四德吗?

那你们这些理学和心学家,不就是弄个思想游戏关起门来自己哄自己玩吗?

不是的。

关键是,一切道德律令,它们最基础的部分都是没有办法证明的。

比如我们说人人平等是对的,如果有个人非梗着脖子说:“我就觉得人人应该不平等!我就喜欢生活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哪怕我被当成弱者杀掉我也心甘情愿!”

我们又该怎么反驳呢?

我们都说无私比自私好,如果有个人非说:“我就觉得自私更好。人人自私的世界更真诚!谁讲无私谁虚伪!”

我们又该怎么反驳呢?

辩论到最后,都会变成互相抬杠,辩论不下去。

所以任何一种道德的最基础的部分,一定是一些先天的、不容置疑的独断论。我们只有约定好共同遵守这个独断论,我们才能愉快的交谈下去,如果不遵守,只能互相骂大街,看谁拳头大了。

比如美国《独立宣言》,开头说人人都有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原话是怎么说呢?它是说,这些权利是“造物主”给的。说白了,就是上帝给的、神给的,这有什么好讨论的?它拒绝跟你讨论,它就说这东西是天然正确的。

再比如近代欧洲人讲人人平等,他们是怎么解释的呢?他们说人人平等之类的权利,都是“自然”赋予我们的,直译叫做“自然权利”。

意思是,这个权利是天经地义的,不容置疑的,谁也甭跟我在这辩论。

“自然权利”我们翻译过来,习惯叫“天赋人权”。这个翻译也很棒。

我们中国人说到天经地义的事物,我们会怎么说呢?我们说这是“天理”,“来自上天的道理”。这个“天”和欧洲人口中的“自然”一样,都是一种超越人类存在的事物——人类消失了,自然还在、老天还在——是个不容置疑的东西。

西方的“自然权利”,正好对应我们的“老天爷赋人权”。

所以我们中国老百姓遇到特别不公正的事情,会大喊“天理何在?”意思就是,我现在说的这个道德,是“天理”啊,是从天而来的,拥有不可置疑的正确性。你不遵守这个道德,你就是坏,还有什么好讨论的?直接指责你“为什么不遵守天理?”就够了。

一切道德观,最后都需要一个不可置疑的、独断的“天理”。

儒家也是一样。

刚才我们说,到了宋朝,儒家学者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他们想要为儒家理论找到一套形而上学的基础。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就是因为经过几百年的辩论,尤其是经过和那些善辩的佛教徒辩论,儒家学者意识到,他们最关心的道德问题如果辩论到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形而上学问题。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是先天的、不可置疑的正确”的问题。

只有证明了儒家道德属于终极真理后[43],这些人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布,儒家忠孝道德也就是永恒存在,不可质疑的了。

所以朱熹才敢说:“纲常千万年,磨灭不得。”[44]王阳明才说,儒家道德“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45]既然儒家道德是终极真理,那当然是在所有的空间和时间里都是正确的了。

听完这一套后你可能会有点崩溃:

你们儒家一开始不就认为自己的那套道德规范是天经地义的吗?你现在不就是更严谨地证明了一遍吗?除了你底气更足一点外,又有什么用呢?

有用。

从大的角度说,理学和心学等于给知识分子找了一个人生的出路。

传统儒家的人生观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理想就是辅佐圣王,平治天下。但是,要做到这种境界的人,几十年里也出不了一个。绝大多数的读书人在这条路上走不了两步就趴下了。

那该怎么办呢?

传统儒家的说法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是您在家里好好呆着,好好遵守儒家道德,多做点好事。

这固然也是一条出路,但毕竟属于退而求其次——从一言兴邦到回家读书,总归是降了级别的。

因此,古代的读书人到了不得志的时候,到了晚年,总要投奔佛道,因为那里面给不得志的读书人留了一片精神家园。像韩愈那么极端反佛的人,晚年被朝廷贬斥,结果也是和僧人当了好朋友。

人生必须有这么一个需要,没办法。

有了理学和心学就好了,理学和心学和终极目的不是“治国平天下”,而是领悟终极真理,“治国平天下”是领悟了真理的副产品。所以对于理学家和心学家来说,不管能不能当官,都不妨碍我在修行的路上一路前进。就算被朝廷赶回家了,那也不过是我在修行路上的一个小转折而已。

每个人都有机会格物致知成大圣人,这是理学给知识分子们留下的精神出路。

理学不光是提供了人生出路,在解决具体的道德问题的时候,理学也有用。

因为各种道德问题,一旦到了最根子上,你做出来的道德判断都不来自于理性的道德律令,而是来自于人的冲动本能。

举个例子。

我们假设回到朱熹那个年代,也就是所有人都认同孝道的年代,我们做这么一个思想实验:

假设,父亲没有饭吃了,我们需要偷东西给父亲吃,这件事在儒家看来,是道德的吗?

你可能觉得是道德的,实在没办法了嘛。

那么再假设,现在是在大饥荒的时候,父亲没有饭吃了,我们需要杀一个人才能抢到饭给父亲,那能杀么?

如果需要杀别人全家呢?

如果必须要杀一个小孩呢?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很容易通过不断调整道德天平两边的砝码,来让这个天平非常平衡。一旦到了这种情况下,我们每个人都会陷入非常痛苦的两难境地。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没有办法靠一条一条的道德律令,靠理性去分辨对错的。

只能靠直觉。这个直觉,就被理学和心学家总结为“理”和“良知”。

所以我们常说,一件事对不对呢?“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要“扪心自问”。真正的道德问题都是别人没法替你回答的。

就比如朱熹说“存天理,灭人欲”,说你应该遵守儒家道德,不应该有不必要的欲望。

那朱熹为什么不实实在在地说“吃饭只能吃饱,不能追求美食”,或者“男女之事只能用来生育,不能追求乐趣”呢?

因为这中间就有无数难以取舍的情况,你靠一条一条的道德律令根本没有办法说清楚——我一顿饭吃一块肉算不算人欲?吃两块呢?吃两块上面再撒点糖呢?朱熹自己还作诗说“春光真好不如出去玩”呢,那您这出去玩是算是孔子赞赏的那种“洗完澡唱着歌回家”的高雅情调呢?还算是荒废时光不学无术呢?

这无数的道德问题,由谁来分辨呢?

如果你回答说,让前辈大儒替你分辨,那前辈大儒又是根据什么分辨的呢?

最后,只能是追问自己内心的“理”和“良心”[46]。

听上去没问题吧?

可是,你有没有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既然终极真理就在自己的心中,既然外在的经文、说教都不重要。那么道不道德岂不就是自己说了算?

王阳明大胆地说:

“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47]

又说:“人胸中各有个圣人。”[48]

又作诗说:“个个人心有仲尼。”[49]

假如我的心灵就是万物的主宰了,那道德在哪[50]?

假如我就能代表孔孟,那儒学在哪?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51]呢?

这最后的突破将由泰州学派完成。

【四】

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第一次拜访王阳明的一段小事,可以作为该学派的一个写照。

王艮在见到王阳明之前,已经是一个颇有成就的学者。两人见面之后,进行了一番非常机智的对话,王艮对王阳明崇拜得五体投地,说您实在是太厉害了!立刻决定拜师。

结果到了第二天,王艮又找到王阳明说:不对,我昨天回去琢磨了琢磨,你说的话还有问题。我这师父拜得太轻率了,咱俩还得再聊聊[52]!

两人第一天的见面,既充满机智又惺惺相惜,原本是难得的文人佳话,将来能常常拿出来跟晚辈们讲的。无论从文人做派还是从传统礼节上来说,王艮第二天的行为都大煞风景。然而王艮只以真理为重,别的什么也不在乎。而王阳明还就欣赏他这一点,赞赏说:

“善!有疑便疑,可信便信,不为苟从,予所甚乐也。”

——有疑问就问,不盲从,我就喜欢你这样!

也只有这种肯独立思考、不盲从的学者,才可能真正推进学术的发展。

不过,在学过了禅宗的我们看来,激进的泰州学派也不过是重走了一遍禅宗的老路而已。

从王阳明那里,就能到处看到禅宗的痕迹[53]。除了我们前面说过的“饥来吃饭倦来眠”外还有很多。我们再说几个。

王阳明作诗说:“心性何形得有尘。”[54]

很容易联想到慧能的:“从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王阳明还作诗说:“万化根源总在心。”[55]

慧能则说:“万法尽在自心。”[56]

慧能还有个很有名的故事。

说有两个僧人看见幡被风吹动,两个人一个人说是“风动”,一个人说是“幡动”。慧能见了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心动”[57]。

之所以之前没介绍这个故事,是因为这个故事虽然被很多人故弄玄虚的引来引去,实际上道理极为简单,就是一个主观唯心主义。和唯识宗的万法唯识没太大区别,也推不出什么新鲜的道理来。

王阳明说一切真理都在自己的内心,用不着从身外去求,也很容易得出主观唯心主义的结论。

所以王阳明说:“天下无心外之物。”

有学生质疑他,树上的花在山中自己开自己落,难道不是独立于人的内心而存在的吗?

王阳明回答说: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58]

这也是一个很有名、总被引用,但其实很浅显的话。

这是一个主观唯心主义的推论:

当我们不去观测外物的时候,这个外物对我来就是不存在的,所以叫“同归于寂”。

等我观测到外物了,这个外物才是存在的,所以叫“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这个存在的根源不在于客观世界,而在于人的主观世界,所以这个花“不在你的心外”。

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59]。

就是很直白的主观唯心主义。

这两段话的观点不重要。值得我们注意的,是王阳明的这段话就像是接在慧能的后面说的。俩人一前一后,说的是一件事。

泰州学派也一样在大量的重复禅宗。

王艮说:“百姓日用即道”[60],“圣人经世,只是家常事”[61]。这也是在重复禅宗的“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泰州学派的另一个代表人物李贽晚年出家为僧,自然更热衷佛学,他说:“天下宁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62]

这已经是直接在说禅宗理论了。

那么泰州学派到底是怎么沿用禅宗的呢?

心学有点像慧能,虽然抛弃了全部外在的经文、教理。但还是羞羞答答的,没有彻底否定教理。

泰州学派则像狂禅,把外物否定更彻底:这世上只有我自己的内心是权威,其余的都不重要。

王艮说:“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万物。”[63]

何心隐说:“惟天惟地,而不有人,则不有天地矣。”[64]

他们都说整个宇宙里,就人最大,是整个世界的本质。这话口气很大,不过还没有指名道姓的骂孔孟。

相比之下,李贽的这句话就厉害了。

他说: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用处,用不着孔子屁股后面走[65]。孔孟之类的圣人说的话,那是他们的话,不是我发自内心的话。重复别人的话,没意思[66]!

那什么是发自自己内心的话呢?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说“仁”这种精神是人天生的,所以人才会“孝”,所以才能推而广之到“忠”。

然而李贽觉得孟子这套不全对。李贽认为,自私也是人的天性[67]。

“虽圣人不能无势利之心。”[68]

——圣人他们也得有私心!

而那些内心有着私心却不敢承认,嘴上只说“存天理,灭人欲”的儒生,在李贽看来就是虚伪的了。

李贽的学生说李贽“平生痛恶伪学”。

李贽进入讲堂,看到人们衣冠整齐的讲经,就说:还不如找几个歌女一起唱歌作乐呢!见到学生带着妓女玩,李贽笑着说:总比和那些迂腐的儒生作伴强多啦[69]!

中国古人,有崇拜前辈学者的传统。但是在学术历史上,只有能突破前人、能质疑前辈的学者,才可能作出有价值的贡献。所以李贽说:

“有狂狷而不闻道者有之,未有非狂狷而能闻道者也。”[70]

真正的大学问家都思想独立,以传统观念看来,自然也容易成为离经叛道的狂狷之徒了。

这些话当然都惊世骇俗,但还不是最厉害的。

假如每个人的内心比外界说教更权威,那么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

自由价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