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祖都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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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佛教故弄玄虚还是遵守逻辑?(4)

【五】

佛教的两大基础理论我们只说了一条“万法缘起”,另一条也非常简单。我们先歇会,待会再说。

光看这一条理论,我们就能发现佛教有极强的逻辑性。“万法缘起”是一个几乎每个人都会同意的简单道理,但是就这么一路推理,我们最后得出了:

世界的本源是什么。

万物和众生的本质是什么。

人如何才能解脱痛苦。

基本上把整个宗教需要的东西都推理出来了。

这中间有一些推理的过程您可能不会同意:

比如:为什么说欲望是一切痛苦的来源。一个无欲无求的和尚,我打他一棍子,他不也痛苦吗?

再比如:欲望不仅给人带来痛苦,也给人带来快乐和希望啊。为什么要摒弃欲望呢?我就追求暂时的快乐,我觉得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啊。

您别着急,我们随后会慢慢讨论这些问题。此时,您不需要同意这些结论,重要的是不论结论怎样,佛学理论的辩论都是按照逻辑规则进行的。

只这一点,就比玄学更吸引人了。

玄学拒斥逻辑,所以玄学家喜欢清谈。佛教重视逻辑,所以佛学家喜欢辩论。

说个小故事。

庄子主张人要“逍遥”,但是没有明确定义“逍遥”到底是什么。魏晋时候有个玄学家就说“各适性以为逍遥”——逍遥就是追随自己的本性,随心所欲。

听上去没问题吧?

我猜今天的一些学者听到这解释肯定会不假思索地点头。

和道安同一个时代的僧人支遁却发现了其中的漏洞,他问:

暴君也获得随心所欲啊。他想杀人就杀人,想放火就放火,难道说暴君也达到庄子逍遥的境界了吗?

对方就哑口无言了[29]。

我们前面说过,因为拒斥辩论,所以玄学家之间难以分出对错,玄学也就难以进步。

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里说:

我曾用一个比喻来说庄子的哲学道:譬如我说我比你高半寸,你说你比我高半寸。你我争论不休,庄子走过来排解道:“你们二位不用争了罢,我刚才在那埃菲尔铁塔上看下来,觉得你们二位的高低实在没有什么分别。何必多争,不如算作一样高低罢。”庄子这种学说,初听了似乎极有道理。却不知世界上学识的进步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世界上社会的维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庄子的这种思想,见地固是“高超”,其实可使社会国家世界的制度习惯思想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然而,没有革新还真就是《庄子》想要的。

《庄子·养生主》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说知识是无限的,学也学不完,那还不如不学那!

《庄子·天地》[30]说有一次子贡在田间看到一个人用罐子费力的从井中盛水。子贡对那人说,有一种机械,可以让你很省力、很快捷的从井中盛水,你为什么不用呢?那人就对子贡说了一番不用机械的大道理,说什么用机械了就会让人有了心机,让人心地不纯洁之类的话。子贡就满脸羞愧了。

这倒符合庄子追求自然的主张,然而真要用这种观点来生活,能让这世界变得更美好吗?

《世说新语》里记载了东晋名士王徽之的一段轶事。

当时王徽之在军中担任骑兵参谋。有一天,他的上司问他说:“你担任什么职务啊?”

王徽之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担任什么职务,就是有的时候见到有人牵马过来,我猜想,我担任的可能是管理马匹的官儿吧。”

上司又问:“那你管多少马匹呢?”

王徽之回答:“我不过问马的事,我怎么知道!”(不问马,何由知其数。)

上司又问:“马匹最近死了多少?”

王徽之回答:“活着的有多少还不知道,怎么知道死了多少!”(未知生,焉知死。)[31]

在王徽之的回答里,“不问马”和“未知生,焉知死”都是《论语》里的典故。所以他的回答是在引经据典,利用双关故意答非所问。在当时的玄学家们看来,这正是聪明机智的表现,在当时成为佳话。

但是显然,用这种“机智”去洋洋自得地工作、生活,结果就是屁事也干不成。去当官只能祸国殃民,去求学只能一无所得。

这个道理大部分古人也明白。正是因为玄学不争短长,办事稀里糊涂,所以出现了没多久,就被中国的知识分子们抛弃了。

所以道安才放弃了玄学,选择了佛学。

我们想象一下道安时代知识分子的处境。

那个时代战乱频生,汉人朝不保夕,自然对这个世界产生种种困惑,对人终有一死感到恐惧。

他们只能从书本中寻找解脱的办法。

按照当时文人受教育的方式,他们必须先学儒学,然后还可以涉猎玄学。

首先儒学讲入世,不能达到超脱人生的目的。而且魏晋还是个“礼崩乐坏”的年代,“狄夷”都能当皇帝,儒生在这个年代充满了痛苦。

儒学不行,又去学玄学。玄学确实为他们的困惑提供了答案,但玄学拒斥逻辑,空话比实在话多,越研究越莫名其妙。

最后书生们看到了佛学。他们发现,佛学前提可靠,逻辑严谨,所有的结论都是用逻辑一步一步推出来的。研究者大可以以逻辑为规则,以事实为证据,去研究、辩论佛学。持不同意见的佛学家不会像玄学那样大喝一声:“叱!你道行不够!”就不理你了。而是按照同样的逻辑规则和你辩论。

这不就是求知最好的状态吗?

假如你也是一个充满了求知欲、保持着怀疑精神、又愿意坚持逻辑思维的人,在只有儒玄佛的魏晋时代,你也会像道安一样,最后选择学佛了吧?

更妙的是,学佛对于古代知识分子来说,要比其他出路更容易:学佛不需要当官,不需要发财,只要潜心读书写作就行。而且无论是游牧民族还是汉人,大部分官僚和百姓对僧人都颇为敬重,就算不信仰佛教,也不会轻易谩骂诋毁。僧人还是挺有社会地位的。

道安又不是一般的僧人。在拜佛图澄为师后,道安的威望与日俱增,很快就成为中国南北方共同尊崇的第一流的佛学家,尊贵无比的国师。作为知识分子,道安已经做到最理想的境界了,还有什么可求呢?

然而,他却遇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

注释:

[1]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九十。

[2]另一种解释为,“玄”是“道”的意思,那么“玄学”也可以理解为形而上学。牟宗三先生则说:“玄者黑也,水深了才黑,所以玄表示深(profound)的意思”。

[3]《论语·公治长》:“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