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太平盛世的两位大词人——晏殊和柳永,他们在作品中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了这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柳永主要是从民众的感受表现了这个时代的都市生活和市民的情趣,晏殊则是以个人抒情的方式表现了贵族士大夫的精神状态和审美心理。他们都是太平盛世的歌手,在作品里再现了我国当时的社会升平气象。我们因为我国古代曾有过当时世界上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自豪,那么作家在作品里形象生动地描绘了某个历史时期繁荣兴盛的图景也值得我们肯定了。
晏殊的中庸的政治态度、注重现实生活的倾向、温和安详的心境是完全与其所处的升平的社会环境和优裕的贵族生活相协调的:“太平无事荷君恩”(《望仙门》)。在他的词里已不再见到唐末五代“天下岌岌”,文人们于“危苦烦乱之中”所流露的人生惶惑悲伤的情绪和纵情声色的颓废心理。在其词里所见到的已是一个升平富庶、闲适恬静的艺术境界。如词人笔下所描绘的贵族和仕女在帝都东京郊外春游的情形:
帝城春暖。御柳暗遮空苑。海燕双双,拂飏帘栊。女伴相携,共绕林间路,折得樱桃插髻红。昨夜临时微雨,新英遍旧丛。宝马香车,欲傍西池看,触处杨花满袖风。(《玉堂春》)
朝廷值“天下无事,许臣僚择胜宴饮。当时侍从文馆士大夫为燕集,以至市楼酒肆,皆供帐为游息之地”(《梦溪笔谈》卷九)。后来真宗皇帝于大中祥符二年(1009)“诏禁中外群臣,非休暇无得群饮废职”(《宋史》卷七)。晏殊词中所描述的贵族和仕女们在春浓景媚之时愉快地游乐,香车宝马,寻芳选胜,这正是升平环境中的现象。词人还描述了升平环境中幸福的少女们:
燕子来时春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破阵子》)
这些幸福的少女,她们没有闺怨,没有苦恼,没有感伤,敏锐地感受到春天带来的新鲜活力,悠闲地玩着我国古代少女们传统的斗草游戏。“笑从双脸生”,最生动地表现了她们的天真活泼和正品尝着生活的甜美。以上两首小词是作者偶尔对现实生活的较客观的描述,但这位词人是更擅长抒情的。晏殊以工致的景物描绘,含蓄地表达自己细腻的内心感受,而且往往达到了意与境谐,情景交融的地步,创造出一种美妙的艺术境界。且看其著名的《浣溪沙》:
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遍落庭莎。曲栏干影入凉波。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
初夏午后酒醒之时,亭园寂静。燕子从小阁帘幕之间飞过,迟开的花朵落在庭前莎草上,栏干的倒影映在池里,疏雨滴在新出水的荷叶上。这一切都写的是动景,但却正如“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一样,它是极幽静的环境中才可能感觉的现象,也是最闲适的心境和纤细的感受才能觉察到的,所以这构成了一个恬静的艺术境界。作者的愁是属于那种安适的生活里暂时的寂寞所引起的淡淡的闲愁。这种闲愁是贵族士大夫们有时感到无聊而产生的。晏殊另一名作《踏莎行》与这首《浣溪沙》词意相似,而却表现得更为细腻。词云: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细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词写春夏之交,作者在庭园中一时的感受。园中的小径上春花显得稀疏,是春归时节了;远处郊外新绿遍满,树荫已掩映着朱楼高台;柳絮悠扬地飘飞:这表现了由于时节进入初夏而感到气候宜人、万物旺盛的内心喜悦之情。日长人困,斜阳的光照在深深的院落,袅袅的炉烟好似轻轻追随游丝盘旋:这一切都是幽静雅致的,正是作者精神安静而对现实感到满足的反映。词的末尾依然流露出淡淡的愁绪,然而却衬托出舒适、悠闲、优裕的生活,因为闲暇、梦后、酒醒、宴乐之余才会有这种闲愁的。晏殊是以自己富贵的生活感受而创造的艺术形象间接地歌颂了其所生活的北宋的升平盛世。
尽管晏殊在词作里没有摆脱晚唐五代以来花间尊前的艳科题材,也写男欢女爱和离情别绪,但却作了新的处理。它没有晚唐五代词的色情描写和轻佻浅薄的情趣,而是表现得风流蕴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通过这类题材的描写显示了作者优雅、温厚的情操,赋予传统题材一些新的特质。他的词也有拟托女子语气的代言体,如:
阆苑瑶台风露秋,整鬟凝思捧觥筹。欲归临别强迟留。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此时情绪悔风流。(《浣溪沙》)
这是写歌妓于华堂盛筵歌舞侑觞之后所感到的凄凉情绪。她后悔不该在筵席上整鬟凝思、临别多情,暗示对于这种生活的厌倦和强作笑颜的辛酸。词的思想是较为深刻的,词意则是含蕴的。晏殊盛传于世的《玉楼春》,宋人就指出它是“作妇人语”的: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恨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觅处。
关于这首词的含义,自北宋以来就有争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六引《诗眼》云:
晏叔原(名几道,晏殊之幼子)见蒲传正曰:“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传正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晏曰:“公谓年少为何语?”传正曰:“岂不谓其所欢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晓乐天诗两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传正笑而悟。然如此语,意自高雅尔。
就词意而言,蒲传正的理解是确切的,小晏欲为其父讳,引白居易诗句而偷换了“年少”的概念,含混地将“年少”解释为青春不驻之意,以致将蒲传正弄得迷糊了而非实有所悟。南宋末年赵与时关于此事评论云:“盖真谓‘所欢’者,与乐天‘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矣。”(《宾退录》卷一)显然就全词而言,是不能认为其所寓乃“青春不驻”之意的。词是写贵家少妇的春恨。年轻人轻易抛家远离,她谙尽长夜的寂寞和春归的凄苦。词的下阕是少妇内心的独白,表述其缠绵深厚的相思之情:无情的人是不能理解多情人的,一寸的相思之情在多情人的心中会变为无法排解的千万缕的思绪;天涯地角有穷尽之处,相思之情却是无穷无尽的。这首词深受人们喜爱,除了优美的艺术形象、巧妙的构思和情感真挚动人之外,尤其“妙在意思忠厚,无怨怼口角”(《蓼园词选》),表现了贵族妇女温柔多情而有良好教养的特点,很符合上层社会的审美理想。晏殊不用这种“妇人语”方式而直抒情思的词更能表现作者的艺术个性,因为它是作者情感体验的真实。如他的《撼庭秋》: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
词写深夜无寐的相思之苦,抒情对象是极其隐秘模糊的。虽然作者有明确的抒情对象,却没有必要点明它,而又恰恰利用了令词含蓄短小的特点,仅仅抒写了片时的情感。结尾的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所写之物与主观之情高度地融合了。这苦涩的情语表现了一种纷乱而矛盾的心情。晏殊有名的佳作《蝶恋花》是写离情别绪的: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词写清晓的离恨。因为离别之后思绪的烦扰,一夜睡眠未稳,清晓的月光斜穿入华丽的内室来,月光似乎不懂得离别之苦。帘幕之间的燕子双飞,反衬着人的孤独,勾起相思之情。室外的菊和兰笼着晨烟,带着清露,似乎懂得人的心情而在发愁和悄悄哭泣。独上高楼,凝思远眺,发现昨夜的西风吹落梧叶,愈加增添萧索凄凉之意;望尽天涯,不知人在何处,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再通音讯了。这是一场暧昧之恋的结束。词人没有按照时间或活动的自然顺序来抒写,而是室内、室外、楼上、清晓、昨夜,在时间与空间方面有意地错乱,恰当地表达了脉脉的温情、绵绵的思绪、细致的感受和性格的优柔矛盾。这些正是富于高度文化教养的贵族的心理特点,表现了他们的风流蕴藉,既符合风人之旨,也符合封建贵族士大夫的道德规范。所以它自来为文人们所欣赏,引起共鸣之感。
如果我们细细寻绎珠玉词,将其中那些最感伤的情词串联合观,则不难发现它们含有悼亡的意义。这是往往为读珠玉词者所忽略的。从这类词里可见到晏殊在情感上有不可愈合的创伤。据欧阳修所撰《晏公神道碑铭并序》云:“公初娶李氏,工部侍郎虚己之女;次孟氏,屯田员外郎虚舟之女,封钜鹿郡夫人;次王氏,太师尚书令超之女,封荣国夫人。”前两位夫人都早死,后一位王夫人娶于中年。从宋人所记晏殊“出姬”之事看来,这位王夫人是性非和顺的(《道山清话》:“晏元献为京兆,辟张先为通判,新得一侍,公甚属意。每张来,令侍儿歌子野词。其后王夫人浸不容,出之。”)。晏殊的一些词里有着对早逝的夫人的深厚的悼亡之情。其《木兰花》云:
玉楼朱阁横金锁。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别来将为不牵情,万转千回思想过。
锁住的朱阁为亡人的住处,寒食清明之日按习俗当祭扫亡坟,因而引起内心的伤痛。作者深感人生的聚散无有凭据。“百岁相看”即夫妻百年偕老之意,非其妻子莫属;百年偕老者自来很少,暗示其人已亡。词的结尾表示不愿为旧情所牵,却又千回万转地思念。同调的另一首词上阕写暮春时节,下阕云:“美酒一杯谁与共,往事旧欢时节动。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这旧欢绝非侑觞者,而是共饮者。他为安慰自己,遂努力去“怜取眼前人”,免使梦魂重温旧情。《凤衔杯》的悼亡之意更为明显:
留花不住怨花飞。向南园、情绪依依。可惜倒红斜白一枝枝。经宿雨,又离披。凭朱槛,把金卮。对芳丛惆怅多时。何况旧欢新宠阻心期。满眼是相思。(词中“宠”字,据毛晋《宋六十名家词》原本,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作“恨”,唐圭璋《全宋词》据吴本改为“恨”。按当从毛氏原本,则其义较通。)
首句“留花不住怨花飞”,惜伊早去而无法挽留,寓意甚清楚。下阕的“旧欢新宠阻心期”是续弦后的情形,而当暮春时节往往一睹旧日景物便禁不住产生念旧的相思之情。按照这条线索,我们便可理解其名作《浣溪沙》了: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词借花落春归而寓悼亡。又是暮春时节,节序景物依稀似旧,夕阳西下了,那人能回来吗?显然永远不能再回来了。独自徘徊于小径,是在期待、回忆、悼念,久久不忍离去。“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传唱千古的名句,为作者最得意的佳构,它重出于其诗《示张寺丞王校勘》,不仅仅是一般的伤春,而是表达深厚的念旧之情。另外在《破阵子》词里,作者也表达过类似的情感:“重把一尊寻旧径,所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园里的这条小径一定是很值得纪念的地方,作者总是在此寻求和徘徊,光阴似飞,只留下了凄凉与惆怅。在这些词里晏殊对于所执着思念的抒情对象,寄予了最美好、最诚挚、最深沉的情感,表现了词人优美的情操和高尚的品格。因此它们能令人们激赏,产生更为普遍的意义。清人陈廷焯评论晏殊词说:“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又说:“不过极力为艳词耳,尚安足重!”(《白雨斋词话》卷一)无论从晏殊“作妇人语”之词、自我抒情之词、念旧悼亡之词等来看,虽然它们也可算为“艳体”,但它们已有较为严肃的态度和深刻的意义,其所达到的艺术高境是为传统艳体词不及的。
晏殊在词里多次表现了及时行乐的思想,如“座有佳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谒金门》);“有情无意且休论,莫向酒杯容易散”(《木兰花》);“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木兰花》)。他对张先曾说过:“人生行乐耳。”(《道山清话》)在其早年初入仕时尚“奉养若寒士”,中年以后位显禄高,生活也就渐渐奢侈佚豫。叶梦得说:
晏元献喜宾客,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未尝一日不宴饮,而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顷见苏丞相子容(颂)尝在公幕府,见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数行之后,案上已粲然矣。稍阑即罢,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避暑录话》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