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北宋雍熙三年(986)编有《家宴集》五卷,收唐末五代词。这个词集早佚。它是供宋初士大夫及贵族举行家宴时侑觞应歌的唱本。宋代士大夫有优厚的物质条件,他们政事之余或致仕之后,皆“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因而往往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小乐队和许多歌妓。北宋中期,吴感“仕至殿中丞,居小市桥。有侍姬曰红梅,因以名其阁。尝作《折红梅》,词曰……其词传播人口,春日群宴,必使倡人歌之”(《中吴纪闻》卷一)。这是士大夫们欣赏自己所作的歌词,表现了他们个人的精神生活。同时的名臣欧阳修曾将当时流行的艳词与自己所作之词编为《醉翁琴趣外篇》六卷,用以为家妓们习唱。北宋后期宰相王黼,其家宴规模是很大的,而且在家宴中暗暗进行着政治交易。据说:“李邴字汉老,任城人,崇宁间进士,为资政殿学士。汉老少日作《汉宫春》词……一时脍炙人口。政和间丁忧归山东,服终造朝,举国无与谈者,方伥伥无计。时王黼为首相,忽遣人招至东阁开宴,出家姬十数人,酒半,唱是词侑觞,大醉而归,数日遂有馆阁之命。”(《玉照新志》卷三)南宋的教坊人数减少,某些贵族之家的乐舞甚至与教坊相比。如“赵元父祖母齐安郡夫人徐氏,幼随其母入吴郡王家,又乃入平原郡王家,尝谈两家侈盛之事,历历可听。其后堂七楹,全以青石为饰,故得名,专为诸姬教习声伎之所。一时伶官乐师,皆梨园国工也,吹弹舞拍,各有总之者,号为部头。每遇节序生辰,则旬日外依月律按试,名曰小排当,虽禁中教坊所无也”(《齐东野语》卷七)。宋词中有不少描述家宴之娱的作品,如刘仙伦在某太守家宴上即席为其歌姬作的《江神子》:
华堂深处出娉婷。语声轻,笑声清。燕语莺啼,一一付春情。恰似洛阳花正发,见花好,不知名。金瓯盛酒玉纤擎。满盈盈,劝深深。不怕主人,教你十分斟。只怕酒阑歌罢后,人不见,暮山青。
在这些词里描述了家宴中家妓们歌词侑觞的情形,也反映了士大夫们此时的精神状态。南宋中期贵胄之后张镃的家宴是极为豪侈的,据周密记述:
张镃功甫,号约斋,循忠烈王(张俊)诸孙。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伎、服玩之丽甲天下。……王简卿侍郎尝赴其牡丹会云:“众宾既集,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坐。群妓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花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笑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紫衣,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十百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齐东野语》卷二十)
这较具体地描述了张镃家宴的情形。
新中国成立以来发掘和整理宋墓中有出土的几幅壁画伎乐图。墓主都是宋代士大夫或贵族。壁画的伎乐较为形象地反映了墓主生前家宴中的宴乐情形,为宋词的演唱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资料。江苏淮安杨公佐墓(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壁画,东西两壁绘的是吹奏乐人。东壁共有四个女乐人,第一人执如意,第二人吹乐管,第三人弹五弦,第四人吹筚篥。每人均梳高髻,戴花和耳饰,着衣襦。西壁共五个女乐人,第一人梳高髻,插花饰,不戴耳饰,不执乐器,做拱手状。这当是乐部头在作致语,两壁乐人唯此人装束不同,显得华贵雍容。西壁第二人执拍板,第三人执琵琶,第四人执长笛,第五人执笙。四女均梳髻戴耳饰。(参见江苏文管会、南京博物院:《江苏淮安宋代壁画》,《文物》1960年8-9期合刊。)两壁共九个乐人,为一个乐队。西壁第一个拱手者实居中,左右各四乐人,显出其重要位置,由她作致语并歌唱。这形象地描述了一个家庭乐队。
河南禹县白沙赵大翁墓(元符二年,公元1099年)前墓室两壁画墓主夫妇开芳宴和伎乐场面。伎乐图的正中为一男艺人做舞蹈表演状。左侧五个女乐人正在演奏:前排三人,第一人吹乐管,第二人吹排箫,第三人弹琵琶;后排二人均吹乐管。右侧亦五个乐人:前排男乐人三人,第一人吹管,第二人吹笛,第三人击腰鼓;后排二人,第一人是女乐人执拍板,第二人为男乐人击大鼓。(参见河南省博物馆《河南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第289页,文物出版社,1979年;宿白:《白沙宋墓》,文物出版社,1957年。)在右侧的五个乐人中只有执拍板者为女乐人。她当是在执拍板唱词。这是一幅歌舞宴乐图。
河北井陉县柿庄第六号宋墓,约在北宋政和以后。墓室西壁南侧绘宴乐图一幅。图的右部绘一株垂柳,下置桌椅,男主人(墓主)袖手端坐在右椅上观赏伎乐。主人身侧立二少女,一前一后,似相对私语,或是客人。柳树右一侍女手托果盘徐步向前。图的左部绘伎乐,位置较高。最前面一人为舞童,戴黑色硬脚朝天幞头,着圆领皂袍,腰系绛带,扬袖舞蹈。舞童后第一排四个乐人:第一男乐人做击腰鼓状;第二男乐人身前亦背一腰鼓;第三男乐人在吹筚篥;第四人系女子,穿绛衫,米色长裙,手执拍板,居于乐队之显要地位。第二排二男乐人,一击大鼓,一吹横笛。(参见河北省文化局文物队《河北井陉县柿庄宋墓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62年2期。)乐队共七人,只有执拍板者为女性,她当是在执板歌唱。这是一幅家宴的全景,有乐工、歌者、舞者、宾主观众和侍女,歌舞正在演出。
以上三幅宋墓壁画中的乐队组织、乐器和演唱情况大致相同,很真实地反映了宋代士大夫一般家宴宴乐的具体情形,可以印证宋人有关的文献记载。
古代歌舞艺人表演时以锦缠头,演毕,客人或主人以罗锦为赠,称为“缠头”;后来对艺人赠送的财物也称缠头。宋人家宴结束后,主人对艺人也给以财物奖赏。文莹记述了冯吉在青年时代一则有趣的故事:
冯瀛王道德度凝,厚事累朝,体貌山立。其子吉,特浮俊无检,为少卿,善琵琶,妙出乐府,世无及者。父酷戒之,略不少悛。一日家宴,因欲辱之,处贱伶之列。众执器立于庭,奏数曲罢,例以缠头缣镪随众伶给之。吉置缣镪于左肩,抱琵琶按膝长跪,历声呼谢而退,家人大笑,于箔回首谓父曰:“能为吉进此技于天子乎?”(《玉壶清话》卷二)
后来冯吉果然在宋初曾议礼乐,受到朝廷的重视。
(三)词的小唱是最为普遍的演唱方式,演唱那些从大曲摘取的令词或慢曲,以及民间流行的歌曲。宋词的绝大部分作品便是供小唱艺人演唱用的。南宋时耐得翁说:“唱叫小唱,谓执板唱慢曲、曲破,大率重起轻杀,故曰浅斟低唱,与四十大曲、舞旋为一体。”(《都城纪胜》)这是最早关于“小唱”的界说。耐得翁试想说明:在京瓦伎艺中专从事歌唱的艺人,其职业为“小唱”,她们执拍板唱词,大致起音重而结尾轻柔,以便低唱侑觞;它与大曲的表演和舞旋都属于同一艺术部门。稍后吴自牧说:“更有小唱、唱叫、执板、慢曲、曲破,大率轻起重杀,正谓之浅斟低唱。若舞四十六大曲皆为一体。”(《梦粱录》卷二十)这是抄袭耐得翁的解释而有不少错误,如“小唱、唱叫、执板、慢曲、曲破”的概念关系不明,语意淆混;将“重起轻杀”改为“轻起重杀”失去低唱之义;“若舞四十六大曲皆为一体”于义更为不通了,混乱了“大曲”与“舞旋”的区别。近世学者认为,“大曲歌舞相合,而小唱则歌而不舞”(陈能群《论宋大曲与小唱之不同》,《同声月刊》第1卷,第9号,1941年8月。),或认为小唱是“进行清唱,唱时用板打着拍子;歌唱中充分运用强弱的变化来加强抒情的效果”(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册,第303页,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年。)。我们从宋代有关文献发现:以上的解释都是较为片面或错误的。
宋人观念中的“小唱”,主要是指女艺人执板清唱小词,也可伴以一二简单乐器,或者在简单乐器伴奏下,女艺人既唱小词又随之舞蹈。宋人要求小唱艺人色艺俱佳,而且风流多情,以便在浅斟低唱时得到精神与感官的娱悦。所以宋词里对小唱艺人的赞美总是包含色与艺的。如词人赵福元的《鹧鸪天》:
裙曳湘波六幅缣,风流体段总无嫌。歌翻檀口朱樱小,拍弄红牙玉笋纤。腔子里,字儿添。嘲撩风月性多般。忔憎声里金珠迸,惊起梁尘落舞帘。
词赞美了这位歌妓美丽的湘裙,风流的身段,红润的歌唇,执板的纤手,活泼的心性,精湛的艺术。
小唱最简单的方式是清唱。歌者执拍板唱小词,如词人们所描述的:“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如见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柳永《凤栖梧》);“小杏春声学浪仙,疏梅清唱替哀弦”(晏几道《浣溪沙》);“画幕灯前细雨,垂莲盏里清歌。玉纤持板隔香罗,不放行云飞过”(周紫芝《西江月》)。这种清唱除拍板外,不要其他乐器伴奏,歌者仅一人,而且不舞蹈。有时歌者也可以不用拍板,以手代拍而歌,如洪迈所记明州舒信道宅中一子弟艳遇的故事:
方盛秋佳月,一舒呼灯读书,忽见女子揭帘入,素衣淡妆,举动妩媚。……舒甚喜曰:“留汝固吾所乐,或事泄奈何?”女曰:“姑置此虑,续为之图。”俄一小青衣携酒肴来,即促膝共饮,三行,女敛袂起,致辞曰:“奴虽小家女,颇能缀词。”辄作一阕,叙兹夕邂逅相遇之意。顾青衣举手代拍而歌曰……盖寓声《烛影摇红》也。(《夷坚志补》卷二十二)
许多歌妓都是能歌善舞的,她们表演时总是载歌载舞,有“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之感。如词人张元幹《瑞鹧鸪》所写的一位妙龄歌妓:
雏莺初啭斗尖新,双蕊花娇掌上身。总解满斟偏劝客,多生俱是绮罗人。回波偷顾轻招拍,方响低敲更合筝。豆蔻梢头春欲透,情知巫峡待为云。
她在表演开始时,回头用眼波暗示拍板者起拍,继而方响与筝伴合她轻歌曼舞了。这样的演唱,艺人是无法执拍板的,一般是手执歌扇,且唱且舞的。这种歌扇是宋代妇女通用的纨扇,但它特别精美,扇面记有曲名以便听众点唱。晏几道词所谓“歌尽桃花扇底风”,即是唱完歌扇上所记的曲子;“溅酒滴残歌扇字”,即是指歌扇上记曲名之字。李吕的《调笑令》咏歌的诗里有“锦字两行妆宝扇,扇中鸾影迷娇面”,也说明了歌扇的作用。歌扇也确有障面的妙用,如苏轼《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翠峨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在欢送太守陈襄离任的筵会上,这位歌妓忍不住念旧情而流泪了,自觉害羞,以歌扇掩面而偷偷弹泪。李弥逊的《菩萨蛮》写管邦惠家小鬟歌舞的情态:
小山娇翠低歌扇,雏莺学语春犹浅。无力响方檀,声随玉笋翻。垂鬟云乍染,媚靥香微点。未解作轻颦,凝情已动人。
她初试歌舞,用歌扇以掩娇羞,纤手随着歌声扬舞,楚楚动人。
小唱因其方式简便,能满足宋人的审美与享乐的需要,因而自宫廷、贵家以及民间的许多场合,都有各社会阶层的广泛群众基础。南宋初,胡铨记述了一次与孝宗皇帝在后殿欣赏宫妃小唱的情形:
隆兴元年癸未岁,五月三日晚,侍上于后殿之内阁。……上御玉荷杯,予用金鸭杯。初盏,上自取酒,令潘妃唱《贺新郎》……上再三令免拜,亦且微揖。潘妃执玉荷杯唱《万年欢》。此词乃仁宗亲制。上饮讫,自执尊坐,谓予曰:“礼有报施,乃卿所言。”余再三辞避,蒙旨再三劝勉。上乃亲唱一曲,名《喜迁莺》,以酌酒。……特令妃劝予酒,予再辞不获。上旨谓妃曰:“胡侍读能饮,可满酌。”歌《聚明良》一曲。上拊掌大笑曰:“此词甚佳,正惬朕意。”(《玉音问答》)孝宗对朝廷重臣特别恩眷,以致免去君臣大礼,令潘妃小唱侑觞,所以胡铨特记下此事以铭感不忘。这种环境是不需要大合乐的。
贵族之家虽然也有乐队,可以进行小排当,但也往往喜欢小唱,如宋人话本《菩萨蛮》讲述绍兴年间吴七郡王家里小唱的情形:
见可常聪明朴实,一府中人都欢喜。郡王与夫人解粽,就将一个与可常,教做“粽子词”,还要《菩萨蛮》。可常问讯了,乞纸笔写出一词来……郡王见了大喜,传旨唤出新荷姐,就教她唱可常这词。那新荷姐生得眼长眉细,面白唇红,举止轻盈。手执象板,立于筵前,唱起绕梁之声。众皆喝采。(《京本通俗小说》卷十一)
在普通士大夫之家除盛大的家宴而外,都最喜这种浅斟低唱的。宋词里便有许多作品抒写这种花间尊前情事的。在民间,小唱更是市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水浒传》第五十一回讲述了白秀英卖艺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