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菊与刀:日本风情系列(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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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本论(2)

季陶先生这次回到上海,一见面就说:“我近来又做了一部日本论,可惜今天没有带稿子来给你看。”我说:“此之前几年登在建设杂志的那篇《日本论》怎么样?”他说:“你先说你对于我的旧作,有什么意见。”我说,那一篇文字好是好的,不过我觉得主观过重,好像有心说人家坏话,人家有些好处,也说成坏处了。他说:“对得很,简直被你一言道破,我这回改作的一部日本论,却完全是平心静气的研究,决没有从前偏执成见的毛病,我明天带来,你看过觉得不错,就请你作一篇序。”到第二天,他果然把稿子带来,一眼望去已经是十多万字,他笑着说:“我做《建设》和《星期评论》文章的时候,我总是将稿子带来寻你,站在你的椅子后面,把捉着你的手,按到纸上,而我却一句一句的朗诵起来,遇有商榷的疑问,才始停止,商榷过了,又是继续的朗诵,我认为是我生平一件快事。现在这部《日本论》太长,可惜用不着这个顽意。”我和他都不觉大笑起来,及他去后我费一日一夜的工夫,将他这本书细细读过,真有点爱不释手的光景。看过从前那篇《日本观》,尤其觉得这书有味,不只他的研究和构成方法,和旧作不同,就是文章也有异样的色彩。季陶的文章,大概有三个时期不同。第一个时期是从做《天铎报》,以至《民国杂志》,雄畅是他的本色,唯有时修词的工夫,有些来不及。到《星期评论》、《建设杂志》是第二个时期,既改文体为话体,大畅所欲言,而修理整然,渣滓绝少,比以前有很大的进步了。现在这部《日本论》,就更加陶练,深入显出,不露一些辛苦的痕迹,理解的精确,而文章的能事,足与相副。其中如《今天的田中大将》一个题目下,指摘世界的思潮。《信仰的真实性》里面,发抒他的人生观,都是博大雄深的文字。而《秋山真之》一篇,仿佛极善写生的短篇小说。《好美的国民》一篇,却含有许多诗意。在做《国民杂志》那时候季陶先生常对我说,自恨做文章的工具不足,现在应该没有这种遗憾了。其余还有许多绪论名言,往往可以摘取出来,或作国民一般的殷鉴,或作青年行动的指针。而季陶先生却是偶然证合,有感斯发,既不是“我田引水”“削足适履”,也不是“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垒块”,季陶先生的高声朗诵,确是“奇文共欣赏”的方法。我在一日一夜之中,欣赏所得,就随手写些出来当作一篇序文,贡献于阅者,并留着许多说不尽的好处,让读者自己去欣赏。固然介绍这部日本论,应该还有重要的意义,不止是从这本学得科学批评的方法,和鉴识季陶先生最近的作风。但是中国人何以有研究日本问题的必要,季陶先生开宗明义,已经说得清楚尽致,不用我来赘述,这并不是我的忽略,我想青年一经提醒,决没有做智识上的义和团的。

民国十七年

第1节 中国人研究日本问题的必要

中国到日本去留学的人,也就不少了。的确的数目,虽然不晓得,大概至少总应该有十万人。这十万留学生,他们对于“日本”这个题目,有什么样的研究?除了三十年前黄公度先生著了一部《日本国志》而外,我没有看见有什么专论日本的书籍。我自己对于日本,也没有作过什么系统的研究,没有较为成器的著作。民国六年,在《民国日报》上面,登过一篇连载四十天的文章,也不过是批评当时的政局,和十年来日本所倡的“亲善政策”。离“日本”这个题目还是很远。但是我十几年来,总抱着一个希望,想要把“日本”这一个题目,从历史的研究上,把他的哲学、文学、宗教、政治、风俗以及构成这种种东西的动力材料,用我的思索评判的能力,在中国人的面前,清清楚楚的解剖开来,再一丝不乱的装置起来。但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讲古代的研究呢?读过日本书,既然不多,对于东方民族语言学,毫无所知,中国的历史,尚且一些没有用过工夫,研究日本古籍的力量,自然是不够。讲近代的研究呢?我也不曾切切实实的,钻到他社会里面去,用过体察的工夫。所以要作一部有价值批评日本的书,绝不是现在的我所做得到的。不过十多年来,在直觉上,也多多少少有一点支离破碎的观察。在目前大家注意日本问题的时候,姑且略略的讲一讲,或者是大家所愿意听的。

你们试跑到日本书店里去看,日本所做关于中国的书籍有多少?哲学、文学、艺术、政治、经济、社会、地理、历史各种方面,分门别类的,有几千种。每一个月杂志上所登载讲“中国问题”的文章,有几百篇。参谋部、陆军省、海军军令部、海军省、农商务省、外务省、各团体、各公司,派来中国长住调查或是旅行视察的人员,每年有几千个。单是近年出版的丛书,每册在五百页以上,每部在十册以上的,总有好几种,一千页以上的大著,也有百余卷。“中国”这个题目,日本人也不晓得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几千百次,装在试验管里化验了几千百次。我们中国人却只是一味的排斥反对,再不肯做研究工夫,几乎连日本字都不愿意看,日本话都不愿意听,日本人都不愿意见,这真叫做“思想上闭关自守”、“智识上的义和团”了。

我记得从前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有好些个同学的人,大家都不愿意研究日本文、日本话。问他们为什么?他们答我的,大约有两种话:一种说日本文日本话没有用处,不比得英国话回了国还是有用的。一种是说日本的本身,没有什么研究价值,他除了由中国、印度、欧洲输入的文明而外,一点什么都没有,所以不值得研究。这两种意思,我以为前者是受了“实利主义”的害,后者是受了“自大思想”的害。最近十年来,日本留学生比以前少了些,速成学生没有了,在大学文科的人,有几个稍为欢喜和日本书籍亲近些。所以偶尔还看见有介绍日本文学思想的文字。但只是限于近代的著述,而且很简单。整个批评日本的历史,足以供觇国者参考的,依然不多见。

我劝中国人,从今以后,要切切实实的下一个研究日本的工夫。他们的性格怎么样?他们的思想怎么样?他们风俗习惯怎么样?他们国家和社会的基础在哪里?他们生活根据在哪里?都要切实做过研究的工夫。要晓得他的过去如何,方才晓得他的现在是从哪里来的。晓得他现在的真相,方才能够推测他将来的趋向是怎样的。拿句旧话来说,“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无论是怎样反对他攻击他,总而言之,非晓得他不可。何况在学术上、思想上、种族上,日本这一个民族,在远东地方,除了中国而外,要算是一个顶大的民族。他的历史,关系着中国、印度、波斯、马来,以及朝鲜、满洲、蒙古。近代三百多年来,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更是重要。我们单就学问本身上说,也有从各种方面作专门研究的价值和必要,决不可淡然置之的。

我观察日本错不错,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我很希望多数人批评我的错。倘若因为批评我的错而引出有价值的著作来,那么,我这一篇小著,也就不为无益了。

第2节 神权的迷信与日本国体

各个民族,都有许多特殊的神话,在历史上是很有价值的。日本人向来也有一个迷信,以为他们的国体,他们的民族,是世界上哪里都找不出来的,是神造的。皇帝就是神的直系子孙,所以能够“万世一系天壤无穷”。自从欧洲的科学思想,输进了日本以后,那些科学家,应该渐渐和迷信离开,把这种神话,用科学的研究法来重新整理了。却是学者里面,现在还有几个靠迷信过日子的人,把这些神话照样认为一点不错的事实。从前我有一个先生,是国法学专家,名叫做笕克彦。论他的学问呢?的确是渊博精深。而且从前他和我们讲宪法学的时候,他的思想,确是很进步。我个人的思想上,受他的启发不少。那时他的法理学,在重法文而轻理论的当时日本法律学界,有很彰著的革命色彩。后来一点一点的向迷信一边走,近年来的著作,差不多完全是神话。而他对于这些神话,绝对不用实证的考古学上的研究,只一味用自己的思索,在上古传来的神话上,加些自己的哲学理论,使那些神话,更加神秘些。听说在法科大学上讲堂时候,开讲要闭着眼合着手,对他幻想中的“祖神”表一番敬意。讲完了的时候,亦复如此。细细考察起来,原来他的祖父,是神社里的神官。他这迷信系统,就是从那里来的。还有一个专门主张侵略满蒙并吞中国的内田良平,他的父亲,也是神官。此外陆海军军人里面,迷信“神权”和“神造国家”这些自尊自大自囿的传说的,不晓得有多少。

就表面上看来,日本最盛的宗教是佛教,其实日本治者阶级的宗教,却是神教。神教的信徒,很多极力排斥佛教,不遗余力的人,他们的理论,大概和韩退之一类,以排斥外来思想为主要目的。然而佛教的僧侣,绝没有敢否认神教的。有些附会穿凿的调和者,不是说某神即是某佛,便说某佛即是某神,这也是表现宗教之政治的地位和关系,各国都常有相类似的事实的。日本人迷信他们的国家,是世界无比的国家,他们的皇室,是世界无比的统治者,他们的民族,是世界最优秀的“神选民族”,这种思想,都从神教的信仰产生出来的,其实也不过是宗法社会里面崇敬祖宗的道理。笕克彦博士说:“日本的国体,是万邦无比的模范国体,无论到什么时候,决不会有人来破坏国体的。日本国体的精华,就是古来的神道。日本国家的权力,就是神道唯一信仰的表现。天皇就是最高的神的表现。爱神、敬神、皈依于神,以神表现的力量,就是天皇的大权。”这些思想本来也不是笕博士自己所发明,不过新式的法学家里面,要算他是一个专讲国粹的人罢了。

上面所讲的那些传说,不用说是发生在日本有文字以前的。自从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输入日本以后,外来的制度文物,成了日本文化的基础。日本的国民,不是皈依释迦,便是尊崇孔子。后来渐渐文明发达,组织进步,国家的力量,也就强大起来。丰臣秀吉打平了国内群雄,战败朝鲜,日本的武功,已经到了极盛时代。德川氏承续丰臣氏的霸权以后,政治文物,灿然大备。传入日本千余年的印度、中国的思想,已经和日本人的生活,融成一片。于是日本民族自尊的思想,遂勃然发生。有一个有名的学者,叫做山鹿素行,在这民族自尊心的鼓荡里面,创起一个日本古学派。这一个日本古学派之学术的内容,完全是中国的学问,并且标榜他的学问,是直承孔子,他对于中国儒家的学说,连曾子以下,都不认为满意。对于汉唐宋诸家,尤其对于宋儒,更抨击无遗,以为宋儒的思想,是破坏孔子之道的异端。但是他却借了中国的学问来造成日本民族的中心思想。我们看他的著作,就晓得在方法上、理论上,都没有一点不是从中国学问得来,没有一处不推崇孔子之道,而精神却绝对两样。他是鼓吹“神造国家”“君主神权”。山鹿氏所著《中朝事实》一本书里面,把他的思想根据,也就发挥尽致了。再从另一方面,日本民间的信神思想,一方面受着中国思想的影响,一方面受着佛教思想的感化,随日本统一的国力发展,渐渐脱却了地方色彩生出国家的色彩。而这一种新国家色彩,又由宗教的信仰,和文学美术的陶融,赋与以较为优美高尚而有力的世界性和社会性。后来日本种种进步,都要算是这一个时代的产儿。那些传说,是什么东西呢?不用说,就是中国子不语的“盘古王开天地”“女娲氏炼石补天”。我且把日本古事说里面开天辟地的一段,译了出来,别种传说的内容,也就可以即此类推了。

“天神下了一个诏书给依邪那岐命、伊邪那美命两位尊神,要他把那个飘荡的国土,修理坚固,又赐他一根‘天沼矛’。这两个尊神,领了诏书,站在天浮桥的上面,把‘天沼矛’往下面海水里一搅,抽起来的时候,矛尖上的海水,滴了下去,积了起来使成了一个岛,这就叫做淤能碁吕岛。”

这一种传说,我们从他的象征研究起来,很容易明白是由男女生殖观念发生出来的,天沼矛就是男子生殖器的象征,而这一篇故事,无非是表现“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在古代思想里面,几乎没有一个民族没有这一类的信仰,而在男系家族制度扩大起来的日本统治组织上面,更是很自然的事实,绝不足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