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菊与刀:日本风情系列(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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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日本论(3)

第3节 皇权神授思想及其时代化

中国在孔子的时代,封建制度渐渐破裂,交通的发达,工商业的进步,一方面打破了旧国家观念,一方面产生出人类同胞的世界思想。这时已经打破了许多传说的迷信,抛弃了君主神权,而平民思想和平天下的思想,就从此刻兴盛起来。日本到了现代,还没有完全脱离君主神权的迷信。就近代科学文明看来,日本的学问,固然较中国进步了许多,这不过是最近五六十年的事实,除却了欧洲传来科学文明和中国、印度所输进的哲学宗教思想而外,日本固有的思想,不能不说是幼稚。然而这件事不能算是日本的耻辱。并且他幼稚的地方,正是他蓬蓬勃勃,富有进取精神发展余地的地方,绝没有一些衰老颓唐的气象。他是一个岛国,而且在文化历史上,年代比较短些。他的部落生活,到武家政治出现,才渐渐打破,直到德川时代,造成了统一的封建制度,才算是造成了现代统一的民族国家基础。如果从社会的发展历史上看来,日本的维新,则和秦汉的统一足以相比。

这一个神权的思想,差不多支配了日本的治者阶级,以为皇帝的大权宝位,是天神传授下来的。和德国凯撒说他自己是天使,德国民族是天的选民,一样荒唐。那些军人和贵族,他们的地位既由传统而来,当然也一样迷信部落时代的传说,或者有些理想上知识上,已经打破了这种观念的人,为维持阶级特权,也绝不敢便说这些神话是假的。今天还活着的封建时代遗留下来七八十岁的老人们,本来脑根里面所装的,只有一些封建时代的故事,不用说除了这种迷信之外,再也没有他自己的个性精神,这也是毫不足怪的。不过当此刻这样一个时代,日本政治的支配权,还脱不了这一种人的手,不能不说是危险万状了。

神秘思想,成为日本人上古时代国家观念的根源,这是毫不足怪的。到了中古时代,中国的儒家思想,和印度的佛教思想占了势力,那一种狭隘的宗族国家观念,已经渐渐消沉下去。后来日本人咀嚼消化中国文明的力量增加起来,把中国和印度的文明,化合成一种日本自己的文明,这时日本自己统一的民族文化,已经具备了一个规模,当然要求独立的思想,于是神权说又重新勃兴起来。我们看山鹿素行讲到中国的学说,只推尊孔子,把汉以后的学说,看作异端邪说,我可以晓得他们复古情绪中所含的创造精神了。此时他的范围已扩大了许多,从前只是在日本岛国里面,主张神的权力,到得山鹿素行时代,更进一步,居然对于世界,主张起日本的神权来了。日本的明治维新,就是神权思想的时代化,所以他们自称是王政复古。那些倡王政复古的学者,虽然是各方面都有,汉学家的力量尤其大,然而推动的主力,还是要算山鹿素行一系的古学家。且把素行学派中后起的吉田松阴的著作,详详细细的看起来,就晓得日本维新史的“心理的意义”在哪里了。《坐狱日录》里面有一节说:

“皇统绵绵,传之千万世而不能易,此绝非偶然。‘皇道’之基本,就是在此。当初天照皇大神,传授三种神器,给琼琼杵尊之时,曾发过一个誓,说是‘皇统的兴隆,可以有和天地一样长的寿’。中国和印度那样的国家,他们的皇统怎么样,我是不晓得,却是日本皇统的运命,就是和天地一样长寿的。”

和吉田松阴同时的一个有名的学者,叫做藤田东湖,他也是以神权为日本民族思想的中心。他说“天地的发源,人类的根本,就是天神”。德川末代有名的历史家汉文学家,叫赖山阳,著《日本政记》《日本外史》。他的思想系统学问系统,是比较纯正的儒家,所以纪史断自神武。但是到底还要列一个什么神什么命的表,放在卷首,不敢竟把这些荒远无稽的事实抹杀,也没有对于这些记载,下过一点批评。日本维新,得力于山阳的文字甚多,而藤田东湖,又是维新前期从思想学术上鼓舞群伦的大学者,而他们的思想,只是如此。

以上所讲的,是关于日本民族思想的一种观察,日本人的国体观念,大都由这一种神权的民族思想而来。日本自从鸟羽帝的时代(宋徽宗时候),全国兵权归了平源二氏以来,逐渐把部落纷然并存,组织散漫,文化落后武功不立的日本诸岛,造成了一个雄藩并列的封建世界。又经过三数百年,到了丰臣削平国内争乱,德川继之,造成以武力为重心的文治,日本的制度文物,遂渐规模完备了。“国”的这一个字,在此时只是作藩国的意思解,和今天之所谓之国家迥殊。社会的阶级,也就随着封建制度的完成,造成一种很清楚的横的分段。用这横的分段,来支配纵的分工。这个制度,一直继续到西历1869年的明治时代方才废了。在这一个封建时代,讲文明呢,的确是日本一个很进步的时期。在维新以后一切学术思想、政治能力、经济能力,种种基础,都在此时造起。日本人之所以有今日,全靠这四五百年的努力。因为那些藩国,不但是在武功上竞争,并且努力在文治上竞争,有文学武艺的学者,各藩主争先恐后,或是招来做自己的家臣,或是请了去做自己的客卿。在自己藩里呢,务必要使自己家臣子弟,能够造成文武两套全才,给他藩里做永久的护卫。那些武士,也巴不得他的藩主权力膨胀,土地拓张,他们自己收入也可以加增多少石。因为藩主是极大的地主,农夫是大地主的农奴,武士是给大地主个人管理家务防御外侮的仆人。“萨木来”这个字的意思,就是明明白白一个“侍者”的意思。俗语叫做“家来”,也是如此。就这些事实看来,“武士道”这一种主义,要是用今天我们的思想来批评,他的最初的事实,不用说只是一种“奴道”。武士道的观念,就是封建制度下面的食禄报恩主义。至于山鹿素行大道寺友山那些讲“士道”“武道”内容的书籍,乃是在武士的关系加重、地位增高,已经形成了统治阶级的时候,在武士道的上面,穿上了儒家道德的衣服。其实“武士道”的最初本质,并不是出于怎样精微高远的理想,当然更不是一种特殊进步的制度。不过是封建制度下面必然发生的当然习性罢了。

我们要注意的,就是由制度论的武士道,一进而为道德论的武士道,再进而为信仰论的武士道。到了明治时代,更由旧道德论旧信仰论的武士道,加上一种维新革命的精神,把欧洲思想,融合其中,造成一种维新时期中的政治道德的基础,这当中种种内容扩大和变迁,是很值得我们研究的。在封建制度的下面,武士阶级,是社会组织的中坚。上而公卿大名,下而百姓町人,在整个的社会体系当中,武士负维持全体社会之适宜的存在发展的职责。一个方面,包含着名教宗法的特色,然而单是名教宗法,决不能保持社会生活的安定,和发扬社会生活的情趣,所以在另一个方面,更不能不具备一种人情世态的要素。所以高尚的武士生活,可以叫做“血泪生活”,血是对家主的牺牲,泪是对百姓的怜爱。我们见到德川时代的武士道之富于生活的情趣时,才可以了解武士阶级,所以能成为维新主要动力的缘故,这是研究日本的人所最宜留意的。

第4节 封建制度与佛教思想

日本六十年前封建时代的社会阶级制度,差不多是现代的中国人所梦想不到的。古代中国的儒家思想,和印度的佛教思想,宣传了许久,但是极平和的佛教,到了日本以后,顺应着封建时代的人心,也变成了一个“强性的宗教”。或者是为宗派打仗,或者是为拥护一派的护法大名打仗。僧侣的本身,都带着“萨木来”的臭味。佛教爱人爱物无抵抗的精神,在日本封建时代,一变而为牺牲的争斗精神。把“罗汉道”杀内贼的工夫,用在杀外敌的上面,也就和武士道没有冲突。把天龙八部人非人的观念,应用在阶级的制度上面,也就觉得阶级的存在,没有什么不应该。所以我们可以晓得,一个宗教的制度思想的变迁,完全适应社会生活的要求,同是一个宗教,他所行的地方不同,所支配的阶级不同,他那一个宗教的思想和制度,也就完全跟着变易的。在日本语言里面,有很多话是从前佛经的用语来的,然而和佛语的本义,完全两样,譬如两人相打的时候,常用的“畜生!觉悟罢!”就是一个很明显的证据。

我们要在日本的纯文学里面,去看佛教的感化,材料是多得极了。本来日本吸收中国文化,一大部分是由佛教来的。最初的留学生,十个九个都是僧侣。他们借用中国文字记述日本语言,造出一种所谓“假名”来。“假名”这两字的意义,已经是很深长的了。而最初所制的“伊吕波歌”就是很纯正的佛教诸行无常的思想。文字排列之巧妙,实在是很值得称赞的。我们再看日本人的饮食,他们能吸收去的中国食品制法,实在都是僧侣的日常食品。如像豆腐、豆腐皮、豆腐衣、豆豉、咸菜、麦麸种种。现在的日本人忘记了,以为是日本的特产。中国人到日本的,也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来历,然而我们可以确实晓得,这是完全由僧侣吸收去的文化。

在民间的文学里面,在贵族的文学里面,我们都看得出很多的佛教关系来。就是日本最古的一种“能乐”,这是和“神教”有密切关系的,而他们后起的谣曲,有许多题材,是采诸佛教里面的故事传说。可是我们在任何方面,都看得出日本人的佛教思想,绝对和中国的两样。他们的佛教,在贵族里面,确是含着不少积极的牺牲的精神。而在民间方面,又含得有不少的人情世态的趣味。比起中国艰苦而枯寂的佛教来,的确是大不相同。

印度的佛教,经过中国,传入日本以后,我们看得出,明明白白,分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神佛对立的时期。本来日本人是崇拜神教的,神教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宗法社会里面必然应有之义的祖先崇拜。这一种拜神思想,本来是很幼稚的。然而部落的权力,渐渐扩大,到得诸部落统一于一族的时候,当然要生出一种调和的理论,组织的体制来。日本的文化是在中国文化传入之后,才有统一和组织的工具。于是中国敬天敬神敬鬼的思想,给他们的神教,充实了不少的内容。然而这个时代,中国的佛教文化与中国的道德文化,同时输入进去了。并且佛教的输入,更占了很重要的地位。这两种不同的思想,在政治上,在社会上,当然不是容易调和的。一个是世界无差别,一个是九族分亲疏;一个是冤亲平等,一个是正名定分严体重刑。此时神佛两教,在输出国的中国,已经是最大的冲突期,在输入国的日本,更不是容易调和的了。

然而久而久之,应于他那社会的必要,不能不想出种种的调和方法来。“历史上的后进文化上的先进的佛教”便运用着很微妙的经义,造出一种“本地垂迹说”来。在实际的势力上,要把幼稚的拜神信徒,拉到佛寺里来,便先在理论上,把佛教的信仰投降到“神”的威力下去。某神就是某菩萨的体现,这一种的混合信仰,便由此而生了。这是第二个时期。

日本人如果是弱者,如果四围有了强固的信佛威力,这神教的信仰,或者就会绝灭了。然而四围的情况不是如此,日本国内的情况也不是如此。所以随着汉学的进步,封建制度的完成,与武家势力的膨胀,日本古学派哲学突然创兴起来。直到日本维新的时代,日本民族一方面抛弃了“日本三岛的封建制”而加入“地球的民族封建制”下去活动,一面就很严密地定出神佛的区分,这是第三个时期。由对立而混合,再由混合而对立,这是两个很大的变动,他们应该从里面学得许多的教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