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菊与刀:日本风情系列(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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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日本论(4)

第5节 封建制度与社会阶级

农民没有土地所有权,一切土地,都是藩主的。不能有“姓”,不能带刀。这种现象,还是中国三千年前的制度,除了皇帝公卿藩主武士治者阶级而外,其余的人,都不承认有完全的人格。此外还有一种第四五层阶级的最苦人民,叫“秽多”“非人”,是完全驱逐到人类生活以外的。那些武士,往往制了一把新刀,要试验刀的利钝,可以随便去找了一个“非人”杀。而最奇妙的,就是连这特殊的阶级制,也借用着佛经中的用语。此种残酷的社会组织,和治者阶级的残酷习惯,可以证明日本的文化年代之浅与程度之低了。秽多非人这一个阶级,至今还是存在,近年来日本社会运动当中最重要的一个运动,叫做“水平运动”,就是这一种特殊部落的民众争自由的运动。将来日本革命的烽火,恐怕是这一种民众做最先头的部队了。

有一个贵族院议员叫杉田定一,他是从前自由党的名士,民国五六年时,有一天我去访他,看见他的书房里供着一个孔子像。他对我说:“这个孔子像,是很有来历的。我家里本来是农民,我的父亲是很慈善的。想到智识这样东西,人人都应该要有,就请了一个有学问的汉学先生,在我家里教村中那些农民念书。被藩里的武士们晓得了,说我们读书是僭越,就把我家抄了,教书先生也赶走了,种田的权利也没收了。这孔子像还是在那时候拼命夺出来的。那个时代欧美的民权思想,已经渐渐输入了进来,汉学思想和欧美思想相融合,就有许多的人,觉得这一种非人道的封建制度,非打破不可,这实在是由种种环境发生出来的自觉运动。”他这个议论,我以为很的确。明治维新,一面是反对幕府政治的王政统一运动,一面是民间要求人权平等自由的运动。倡尊王讨幕的人,和倡民权自由的人,虽说两种都出自“公卿”和“武士”两阶级,但是这民权运动,纯是一个思想上的革命,是人类固有的同情互助的本能的发展,而欧洲自由思想做了他们的模范。和萨长两藩专靠强力来占据政治地位不同。且看民权运动最有力的领袖板垣退助,他的思想,完全是受法国卢骚《民约论》的感化。近来日本的文化制度,虽然大半由德国学来,却是唤起日本人“同胞观念”,使日本人能够从封建时代的阶级统治观念里觉醒起来,打破阶级专横的宗法制度,法国民权思想的功绩真是不少。而我们更可以得到一个重要的材料,来证明唯物主义者的阶级斗争的理论,并不合革命史上的全部事实。譬如日本维新的结果,解放了农民阶级,使农民得到土地所有权和政治上、法律上的地位。这个运动并不是起自农民自动,而仍旧是武士阶级当中许多仁人志士鼓吹起来的。

第6节 日本人与日本文明

日本自从平源执政以后,争权杀伐,没有一天休息,战事的事越多,武士的权力越是强大。到了德川氏的时代,幕府的权势,非常巩固,各国诸侯势力,又能够保持均衡,所以大家都是注意保守自己的地盘,不愿意从事战争。文学哲学,当然随着平和的幸福,发达起来。一种是古学派神权思想的复兴,一种是荷兰学问的输入,一种是汉学的发达。古学派神权思想的根源,前两段已经大略讲过了。荷兰学问的输入,在日本文明上,除了天文、数学、筑城、造兵、医药等智识而外,在精神科学方面,简直看不出什么进步。只是德川时代汉学发达,在思想上,在统一的制度文物上,的确是日本近代文明的基础。就是纯日本学派的神权主义者,在思想的组织方面,也完全是从汉学里面去学来的。所以中国哲学思想,在德川时代,可以叫做全盛时期。他们在中国哲学思想里面,得的最大利益是什么呢?就是“仁爱观念”和“天下观念”。如阳明学派的中江藤树、朱子学派的藤原惺窝、中村惕斋,都是努力鼓吹“仁爱”的。从制度上看来,这种由日本社会进化自然程序发生出来的种种阶级制度,和治者阶级的性格,可以证明日本在部落斗争的时代,最大缺点是“仁爱观念”和“天下观念”的薄弱。德川氏时代统一的政治,使全部日本,达到了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时期,我们从儒家思想的发达,和明治初年民权思想的发达看来,就可以晓得,日本近代文明的进步恰恰和“仁爱观念”的进步成正比例。而这仁爱观念发展的原因,全在于政冶的统一和物质文明的进步,社会组织的整理。现在日本的治者阶级系统,都由封建时代的“萨木来”直传下来的。明治时代的教育主义,标榜一个武士道,更是因袭封建时代的食禄报恩主义。一部明治维新史,如果只把表面的事实,作为研究的材料,或者只注意他最近几十年的事实,忘却德川时代三百年的治绩,是不对的。因为一个时代的革命,种种破坏和建设的完成,一定不能超出那一个民族的社会生活之外。倘若哪一个社会里面,没有预备起改造的材料,没有养成一种改造的能力,单靠少数人的运动,决计不会成功。即使四围的环境去逼迫他,也不容易在很短的期间造成他的能力。所以我说,欧洲和美国势力的压迫,只是成为日本动摇的原因,成为引起革命的原因,而其革命所以能在短期间内成功,则完全是历史所养成的种种能力的表现,而绝不是从外面输入去的。

日本有许多自大自尊的学者,往往欢喜把“日本化”三个字放在脑筋里,不肯放弃,动辄喜欢讲日本的特殊文明。这种观念,当然不脱“日本的迷信”。日本的文明是什么东西?日本的学者,虽然有许多的附会,许多的粉饰,但是如果从日本史籍里面,把中国的、印度的、欧美的文化,通同取了出来,赤裸裸的留下一个日本固有的本质,我想会和南洋吐蕃差不多。文明本是人类公有的,如果不是明白认定一个人类,认定一个世界,在世界人类的普遍性上去立足,结果一定要落到神权迷信上去的。但是我们也要晓得,这一种自尊心,也是民族存在发展的基础。如果一个民族,没有文明的同化性,不能吸收世界的文明,一定不能进步,不能在文化的生活上面立足。但是如果没有一种自己保存,自己发展的能力,只能被人同化而不能同化人,也是不能立足的。在这种地方,我们很看得出日本民族的优越处来。他们本是赤条条一无所有的。照他们自己的神话来说,只有“剑”“镜”“玉”三样神器,也就大生问题。这三样神器是什么时代,由什么地方来的,究竟有没有这三样东西,也都当待考证。然而他们以赤条条一无所有的民族,由海上流到日本岛,居然能够滋生发展,平定吐蕃,造成一个强大的部落,支配许多土著和外来的民族,而且同化了他们。更从高丽、中国、印度输入各种物质的、精神的文明,而且能够通同消化起来,适应于自己的生活,造出一种特性,完成他的国家组织。更把这个力量来做基础,迎着欧力东侵的时代趋向,接受由西方传来的科学文明,造成现代的势力。民族的数量,现在居然足以和德法相比,在东方各民族中,取得一个先进的地位。这些都是证明他的优点。我们看见日本人许多小气的地方,觉得总脱不了岛国的狭隘性。看见他们许多贪得无厌崇拜欧美而鄙弃中国的种种言行,又觉得他们总没有公道的精神。可是我们在客观的地位,细细研究,实在日本这一个民族,他的自信心和向上心,都要算是十分可敬。总理说:一个民族的存在和发展,要以自信的能力作基础,这的确是非常的要紧,所以日本人那一种“日本迷”,也是未可厚非,不过从今天以后,是再也行不通的了。

第7节 武士生活与武士道

封建时代“武士”的生活条件,可以用极简单的话概括起来。一是击剑,二是读书,三是交友。击剑读书,是武士一定要有的本事。不会击剑的人,当然没有做武士的资格。没有学问,便不能够在武士阶级里面求生活的向上。至于交友这一层,是封建时代武士阶级“社会性”的表现。在这个时代,一切经济关系、社会关系,都是极单调的。武士的责任,第一是拥护他们主人的家,第二就是拥护他们自己的家和他自己的生存。所以武士们自己认定自己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主家”。这句话的真意,就是为主人和自己的家系家名而奋斗。解剖开来说,武士的家系,是藩主的家系的从属,武士自身,又为藩主本身或藩主家系和自己家系的从属。这家系的观念,和宗法的神权迷信,当然有密切的关系。所以那些武士,为藩主的本身,或藩主的家系而奋斗的精神,不但是由物质上的社会关系经济关系结合成的,并且渊源于历史的因袭,含有不少的神秘气氛。“轻生死”“重然诺”“当意气”这种武士独有的特性,固然由于武士阶级的生活必要,但就精神方面看来,许多年遗传下来的生活意识所造成的道德和信仰,也是使他们肯于牺牲自己的生命和家族的生命而为主家奋斗的最要紧的因素。

在封建时代,这一种为保存家系而努力的事实和奋斗的精神,是他们社会所最赞美的。以为这是道德的极致,人生的真意,宇宙的大法。能够如此,就是最高人格,可以和神同体,与佛同化,与宇宙长存。越是神秘,越是悲哀,社会越是赞美。他们举国所赞美的武士道的精华,就事实上说明起来可以举出两件事,一件是“仇讨”,一件是“切腹”。“仇讨”是杀人,“切腹”就是自杀。

“仇讨”就是中国所谓复仇,本来是没有法治的野蛮社会里面的普通习惯。日本封建时代,这一种事实,不但是社会上赞美他,并且国里的藩主,还特别许可。日本从前那些文学家,往往把复仇的事实,当做最好的题材,或是用小说描写复仇者的性格,或是用诗歌去赞美他的行为。近代还有许多人,以为这复仇的事实,是日本人最高尚的精神,是日本人最优美的性格。其实这也是一种“民族的自画自赞”,如果这种行为,可以成为人类道德标准,那么非洲澳洲的土人,也就很有自负的资格了,不过这种行为,也是“生的奋斗”的精神。而他所以能具备一种力量,刺激后来的人,使人感觉他的优美和高尚,完全由于当时社会一般的文化思想,已经很进步,在单调而严格的封建制度下面,这两件事又最是一种破除成例的行为,值得一些文学家的歌咏。维新以后,日本人在民族生存竞争场里,能够占到优者位置,也有许多由这种遗传的道德观念来的。

复仇者的精神和身体,完全是受“种族保存”的原则支配。如像有名的曾我兄弟的复仇,是为自己的家事。大石良雄等所谓“元禄义举”,是为他们藩主的家事。此外为自己受人欺侮直接采取复仇手段的,更是多极了。赤穗事件最初的原因,就是为此。这种观察,都是就复仇者的本身着眼。完全和复仇事件没有利害关系的人,也往往有帮他人复仇的,日本话叫做“助大刀”。社会上对于这种为正义出力的人,也很赞美,武士道的精神,我以为在这“助大刀”上面,确实看得出许多正义的精神。比“复仇”本身,道德的意义,还是多一点。这种正义的同情心,不只在男子中如此,女子里面也很有这种美德,武士家女子,直接为君父夫复仇,或是为他人表同情,帮助他人复仇事业成功的事件,历史上很不少。这一种社会同情的热诚,确是封建时代日本女子的美德,直到今天,这种特色,还是极彰著的。再看日本维新历史的背后,有很多女性的活动,尤其是在苦海中的妓女,对于维新志士的同情扶助,非常之大。维新元勋的夫人,多半出自青楼,就是从这一种关系来的。

把这一种性格,从思想上学问上去奖励他完成他,是德川时代哲学思想的特色,而且是日本古学派哲学思想的特色。赤穗藩里所以能够生出大石良雄一般人,完全因为受了山鹿素行教育的结果。当时德川幕府所最奖励的朱子学派的学者,在整理日本的制度文物上面,确是很有功劳,然而精神却注重在汉和一体,不像素行一派,专事鼓吹日本主义。素行说:“大八洲的生成,出自天琼矛,形状和琼矛相似,所以叫细千足国。日本的雄武,真是应该的了。那天地开辟的时候,有多少的灵物,都不用他,偏要这天琼矛来开创,就是尊重武德,表扬雄义的缘故。”天琼矛是男子阳具的象征,这一种创世思想,渊源于男性崇拜,是很明白的。就这思想和历史的系统看来,也可以晓得日本的尚武思想****,并不是由于中国思想,印度思想,纯是由日本宗法社会的神权迷信来的。近代德国****的政治哲学,很受日本人的欢迎,自日俄战后,到欧战终结十几年当中,日本思想界最受感动的,就是普拉邱克一流的武士主义,和尼采一派的超人哲学。最近一转而为马克思的斗争主义,都有同类的因缘,我们看得到日本人的风气,和中国最大不同的地方,就是日本人在任何方面,都没有中国晋朝人清谈而不负责,和六朝人软弱颓丧的堕落毛病。连最消极的“浮世派文学艺术”当中,都含着不少杀伐气。这都是最值得我们研究,最值得我们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