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鹿知山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暴怒和震惊,半晌,他牵了牵唇,缓声道:“果然如此。”
“王爷,您别难过了,”杜衡忙道,“总有报仇的时候,都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难过,都三十年了,”鹿知山淡淡道,一边抿了口茶,“一件你疑心了三十年的事儿,今儿终于得了答案,说起来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儿了。”
“王爷……”杜衡瞧着鹿知山这幅淡淡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他到底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王爷,晚膳已经备好了,”吉祥站在书房门口,躬身对鹿知山道,“王妃让我来问您,什么时候去后院用膳?”
“这就去,”鹿知山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大步朝外头走,一边对杜衡道,“行了,你去送送作阳吧。”
“是,属下遵命。”杜衡有些迟疑,但还是躬身道。
郑作阳也忙的起身,躬身道:“属下告辞。”
……
后院。
鹿知山甫一进了正殿,就听到穆南枝抱怨:“表哥你快点,我都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了。”
鹿知山忙得净了手,进了暖阁,坐在了软榻上,把穆南枝拥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柔声道:“既是饿了,那怎么不先吃啊?”
“等着表哥给我剔骨头啊,”小孩儿在男人怀里撒娇,指着盘子里的烤猪蹄,嘟囔着嘴道,“表哥,我要吃猪蹄。”
“好,表哥给你剔骨头。”心头淤积的阴暗晦涩登时风吹云散,鹿知山忙得夹了一筷子放在盘子里,拆下了肉,又蘸了辣酱,然后把肉喂入小孩儿嘴里。
烤猪蹄是要先煮熟,然后再烤制的,所以猪蹄已经很是软烂了,其实根本用不着去骨头,但是小孩儿就喜欢赖着男人,男人自然也喜欢小孩儿这么赖着他。
“辣酱这么多够吗?还要再多点儿吗?”鹿知山问穆南枝,小孩儿是能吃辣的。
“不要了,这样刚刚好,”小孩儿嘴里嚼着肉,说话有点儿含糊,她夹了一筷子的茄盒喂进男人嘴里,巴巴问着,“表哥,是不是用野猪肉做得茄盒更好吃?”
“囡囡尝尝不就知道了吗?”鹿知山含笑道。
穆南枝当下也夹了一筷子,忙不迭点头:“果然味道更好了,比从前的茄盒都来得香。”
鹿知山取出帕子擦了擦小孩儿油乎乎的嘴,看着小孩儿亮晶晶地眼睛,心里暗道,看来以后要打更多的野猪了。
一顿饭吃倒撑,穆南枝懒洋洋地窝在鹿知山的怀里喝着牛乳茶,鹿知山时不时给小孩儿揉揉肩膀胳膊,昨儿打猎累得很,小孩儿一直喊着胳膊酸。
“我听吉祥说今儿郑作阳过来了?”穆南枝随口问道。
鹿知山道:“对,方大人让他过来交代我点儿事儿,刚刚已经回去了。”
“郑作阳真的和那位方小姐相好了吗?”穆南枝一点儿都不关心方泽端要交代鹿知山什么事儿,倒是对郑作阳和方珍璃的事儿很是好奇。
“是啊,如今连方氏的孩子都已经改随作阳姓郑了,可见他二人琴瑟和鸣,一家人必定也相处得不错,”鹿知山道,一边又叹息道,“只是暂时还不能办婚事儿,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给小孩儿改姓入谱。”
“方氏应该不是小气之人,经历过拿起子糟心事儿,她怕是也看开了,只要郑作阳真心待她,办不办婚事儿倒不是最要紧的,”穆南枝却甚是了解一般,顿了顿,又道,“那方大人和方氏都愿意让小孩儿随郑作阳姓了,可见方氏父女对郑作阳很是满意认可的,想来这一家三代的日子过得不错,表哥你就别多想其他有的没的了。”
“是啊,现在每见作阳一次,都觉得他人又白胖了些,可见日子过得很是滋润,”鹿知山就着小孩儿的手喝了一口牛乳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笑着道,“你都没看见把杜衡给眼热成什么样子了。”
穆南枝倒是一脸好奇:“杜衡年纪也不小了,他一直没有上心的人吗?”
“没有吧,他跟着我都二十几年了,也没瞧见他对那个女子上心,”鹿知山道,“他这人本就话不多,性子也太过沉稳,不熟悉的人还都以为他是拒人千里的性子呢,倒是不比郑作阳和谢伦松快些。”
穆南枝忽然问道:“对了,赵将军和谢伦一前一后都写信来,说是已经觅得佳人,怎么也没说是什么样的姑娘啊?”
“谁知道呢?一个个都遮遮掩掩的,”鹿知山笑着摇摇头,“不过终究有见面的时候,到时候看他们还怎么遮掩。”
“那山儿呢?”穆南枝一脸期待,“山儿可遇见心上人了吗?他也老大不小的了。”
“山儿没说过这些,倒是经常写信来问你安好,”鹿知山凑过去亲了亲小孩儿白嫩嫩的脸颊,“不知香香公主可安好吗?”
“……嗯,你让我想想啊……”穆南枝蹙着眉,一派要好好想想的模样,“我到底过得好不好呢?好不好呢?”
鹿知山黑着一张脸:“还没想好?”
“哈哈哈!”小孩儿憋不住了,抱着男人的脖子笑得不行,“表哥,你也太不经逗了!哈哈哈哈!”
“囡囡还没说过得好不好呢?”鹿知山扶着小孩儿的后背仍旧追着问。
“那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就告诉你。”小孩儿狡黠地笑着。
鹿知山甫一把耳朵凑过去,小孩儿就一下子咬住了男人微微有些残缺的耳垂:“只要有表哥在,那就好的不能更好。”
男人绷着的脸,忽然就柔和了下来,抱着小孩儿亲了又亲:“有囡囡在,表哥也好的不能更好。”
“表哥,咱们去后花园里走走好不好?”消化了这么一会儿,穆南枝又想下去走走了,“园子里的梨花都开了,好看得很呢,我想去看看。”
“好。”鹿知山应声,跟小孩儿下了软榻,随手从屏风上取了件玄黑的披风给小孩儿披上,四月初的傍晚还是有些冷的。
只是那披风是鹿知山的,披在小孩儿的身上自然宽大得不行,都垂在地上好长一截了,鹿知山这才发现是拿错了,正要给小孩儿取下来,但是小孩儿却躲着,没让男人解下披风,她特别喜欢穿男人的衣服,当下就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鹿知山只能跟在后面,弯腰给小孩儿提着长长的披风下摆,生怕她绊住了脚。
“我从前没少吃梨,但是却没见过梨花,一直不知道梨花这么好看,比宫里的那起子名贵花草还好看呢,真真是柔白胜雪,难怪岑参以梨花比雪,说什么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两人拉着手漫步在梨树下,晚风拂面,穆南枝看着纷纷扬扬飘落的梨花,不住感慨,感受男人把自己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心里实在太甜了,比吃了梨子还要甜,她勾着唇,轻轻笑了,“下雪的时候,你嫌冷死活不愿让我出去赏雪,不想现在却给补回来了。”
“也是咱们运气好,今年暮春比往年冷一些,所以梨花也开的迟了些,不然四月里是决计看不到梨花的,”鹿知山轻声道,看着小孩儿鬓发和肩上的花瓣,整颗心实在温柔得不像话,他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亲小孩儿红润润的嘴唇,“囡囡可比梨子甜多了。”
穆南枝的脸颊微微泛着红,她抬头看着男人,落日余晖给男人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晕黄,男人看着她,温暖又平和,她有点儿晃神,那么一刻,她竟觉得男人像极了莲座上的佛祖。
也是了,这男人本就是她的佛。
她这辈子就只信他一个,心无杂念,五体投地,虔诚至极。
她伸出手,环住了男人的腰,伏在男人的胸前,对着男人的左胸口轻轻道:“鹿知山,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男人没有说话,伸出双手把小孩儿拥进怀里,下巴轻轻地摩挲着小孩儿的发旋。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心里却有着万语千言。
这个小孩儿是他的夏日清风、冬日暖阳,是渡他出苦海的如来佛。
如果没有她……
鹿知山默默地把小孩儿锁得更紧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把脸埋进了小孩儿的颈窝。
“表哥,你怎么了?”察觉到男人的异样,穆南枝有点儿慌,忙得询问。
“囡囡,别说话,”鹿知山轻轻道,“抱抱我。”
穆南枝果然没有再说话了,她紧紧抱着鹿知山,一边还伸手顺了顺男人的发。
鹿知山忽然就特别想哭。
对于娘亲的记忆,其实早就已经模糊了,惟独还能记得,就是许贵嫔给他梳发,带他放风筝,那个柔美的女子,总是笑眼弯弯,一下一下轻轻地给他梳着头。
小轩窗,正梳妆。
那是他最早会背的一首词,甫一学会了,他就摇头晃脑地站在许贵嫔面前背诵,许贵嫔一边说这首词不吉利,一边又不住嘴的夸山儿聪明。
……
鹿知山觉得心口疼得厉害,仿佛那里有一条蜿蜒了三十年的裂缝在这一日蓦地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