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后崩,静安郡主就一直在寿康宫为太后守孝,日日沐浴熏香,吃素念经,转眼就过去九个月了,万岁爷感念静安郡主一片孝心,下令在京师为静安郡主挑选一处宅院,下令让钦天监和工部一道择址,后来定在了京东的曾经的源郡王府。
那源郡王因驭下不严,府上竟出了刺杀前太子的恶徒,当时就被下旨削去了王爵,那源郡王府也被朝廷给收了回去,这一次万岁便下令让工部修缮,待到过了太后周年,静安郡主便就可以搬进静安郡主府。
穆南枝得了消息,很是欢喜,那源郡王府和宁亲王府紧挨着,中间只隔了一道街,以后很是方便两边走动,就时不时地打发杜衡过去瞧一瞧进度,真是比静安郡主自己还要上心。
只是今年的六月初六,说起来倒也不算冷清,万岁爷忽然下令,命一众儿女入宫小聚,虽然席间没有歌舞酒肉,但一家人围坐一起,倒也是其乐融融,就连久不露面的玲珑公主也来了。
席间,鹿明巍对着一众皇子公主感慨道:“往年六月六都是太后接你们入宫小聚,如今太后故去了,朕想着这传统也不能断了。”
玲珑公主鹿知婵蓦地湿了眼眶,哽咽道:“太后从前最疼儿臣了,只是太后病重之时,儿臣竟没能侍候在侧,想来实在内疚惭愧。”
“那往后就多去几趟寿康宫,太后留下的念想之物不少,你是该多去瞧瞧。”鹿明巍道。
鹿明巍这意思很明确,是解了鹿知婵的禁足。
鹿知婵心下惊喜不已,忙得恭恭敬敬道:“是,儿臣记住了。”
鹿知城不动声色地看着鹿知婵眼中难掩的喜色,默默地转过头,将杯中的六安茶一饮而尽。
“太后生前是最疼爱你们这些孙辈的,”鹿明巍的目光一一扫过一众在座的儿女,缓声道,“你们和睦相处,兄友弟恭,太后在九泉之下才能心安。”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一众皇子公主王妃一道躬身领命。
……
宁亲王府。
甫一回了宁亲王府,穆南枝就忙得回了后院沐浴梳洗,六月的天已经很热了,她又要守着规矩,穿着繁复的宫装,这一趟下来实在热得不行。
鹿知山没有跟着一道洗,却也擦了把脸,然后让吉祥去厨房取了冰碗过来,正好穆南枝也换好了衣服,鹿知山替她捧着湿漉漉的长发,两人一道回了正殿,穆南枝懒洋洋地坐在软榻上吃冰碗,鹿知山仔仔细细给她擦头发。
“万岁爷到底还是放了玲珑公主出来,”穆南枝一边说着,一边挖了一勺子桃肉喂进鹿知山嘴里,“我一想着方氏从前受的罪,就觉得很是不忿。”
“她到底是万岁爷膝下唯一的公主,即便再罪大恶极,万岁爷也不会真的对她下手,”鹿知山却是一脸淡然,显然是早就料到了,“更何况万岁爷没有责罚方氏,反倒还让方泽端入朝为相,在万岁爷眼里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若是方氏一门竟还心有怨念,那便就是背负君恩,不知好歹了。”
“可到底是两条人命啊,”穆南枝兀自一脸不忿,“当年那陈世安差点逼得方氏一尸两命,后来他们夫妇连带着丽妃娘娘又险些害死了方氏,唉!真真是草菅人命!”
鹿知山没有说话,手上不停继续给小孩儿擦头发,但是脑中却都是小孩儿说的那一句“草菅人命”。
这就算是草菅人命了吗?
的确是。
但又能怎么样呢?
在天家人眼里,连七万将士性命都可以不顾,更何况是区区一对母子?
一时间,鹿知山有点儿喘不过气儿来,多少年了,只要一想到葬身在南疆湿泥里的七万将士,他就心痛得像是死过一遍似的,膝上的箭伤早就已经大好了,但是心头的创伤怕是一辈子都痊愈不了了。
“表哥,你怎么了?”察觉到鹿知山的异常,穆南枝放下了手里的冰碗,她伸手拉住了鹿知山的手,“表哥,你心情不好吗?”
鹿知山嘴唇颤抖了下,他其实不太想跟穆南枝说这些,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不太好。”
穆南枝看着他,小声问:“那能告诉我吗?”
鹿知山看着小孩儿澄澈明亮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嘴。
要让他怎么说?要让他说什么?
这世间丑陋污浊已经太多,难得小孩儿一片冰心澄澈,难不成竟要让小孩儿和他一般,知晓这般灭绝人性的可怕事儿吗?
他舍不得。
他只想让他的小孩儿一直这么澄澈单纯下去,他只想让他的囡囡做一辈子的幸福小孩儿。
……
所以,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环住了小孩儿,把下巴搁在小孩儿肩上,他嗅着小孩儿身上淡淡的香味,一时间心里涌出了许多慰藉,但是他却忽然就湿了眼眶。
“表哥,你不愿说就不必说,”穆南枝紧紧抱着男人,她能感受到男人的哀伤,可是男人不愿说,她就不会去追问,“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再说,终归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就是了。”
她的男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沙场上浴血奋战的大将军,是她的守护神,但是很多时候,她更愿意男人能够这样放纵他的难过,他的脆弱,不要把苦闷都憋在心里。
“表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其实有个特异功能。”半晌,穆南枝忽然抿唇笑道。
鹿知山一怔:“什么特异功能?”
“我能听到你的心声哦。”穆南枝笑着用手指点了点男人的左胸口。
明艳艳的笑颜晃得男人都花了眼,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孩儿:“那你都听到什么了?”
“那我得先听听看啊。”小孩儿一边说着,一边把耳朵贴在了男人的胸膛上,装模做样地蹙了蹙眉,“嗯,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男人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亲穆南枝还湿着的头发。
“这里在说,说你真的好累啊,”穆南枝一字一字轻轻道,“可是又说,因为有你们家香香公主在,你又不那么累了。”
鹿知山的心蓦地就停跳了一拍,他没说话,却伸手使劲儿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发。
“我猜的准吗?”小孩儿抱着他的腰,仰着头,不依不饶地问他。
“准。”鹿知山不由得勾了勾唇,俯下身轻轻亲了亲小孩儿圆翘翘的鼻尖儿。
“我就说吧,我最灵了。”小孩儿一脸得意洋洋,一转头,红唇印在了男人的左胸口。
……
嘉盛二十七年九月十八
静安郡主入住静安郡主府。
穆南枝隔日就亲去静安郡主府拜访,另备下了一箱子的礼品,两座府邸相去不远,中间只隔了条街,驾马车实在不值当,穆南枝权当散步就走着过去,只是吉祥却提不动那箱子礼品,倒是杜衡毛遂自荐,提着箱子跟着穆南枝去了静安郡主府。
“昨儿你让吉祥过来送话,我今儿一早就让厨房备下了宴席,”静安郡主迎了出来,握着穆南枝的手,一脸温和的笑,“只是我府上的厨娘不能和你府上的比,你别嫌弃才好。”
“你总是这么客气,”穆南枝推了静安郡主,一边大模大样进了正殿,大喇喇坐在了餐桌前,对静安郡主笑道,“我却不跟你客气。”
静安郡主也笑了,正要入席,却见杜衡提这个箱子进来,就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进来把木箱放在了桌上。
“你乔迁新居,我和王爷给你准备了份薄礼,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穆南枝解释道,一边看向杜衡,“杜衡,你把箱子打开。”
“是,”杜衡躬身道,一边过去打开了那木箱,然后退到一边,对静安郡主道,“郡主请过目。”
静安郡主走过去,甫一瞧见里头的物什,就蓦地眼眶泛红。
穆南枝对杜衡使了个眼色,杜衡躬身退了出去。
木箱里是一整套的高丽贵女服饰,黄麻镶边的云锦短衣、石榴红大长裙、还有樱草色的唐衣,还有套圆衫,另外底下还有精美的绣花发带、绣花荷包、流苏,脚穿浅色船
形鞋等。
静安郡主抚摸着经年不见的短衣长裙,高丽的样式搭配大荔的丝绸,更显得那衣裙优雅又尊贵,静安郡主的指腹轻轻拂过那略呈弧形的下摆、色彩柔和的袖口镶边,还有那轻柔飘逸的褶裙,眼泪簌簌而下。
已经多少年没见过故国的衣裳了?
她竟然一时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最后一次穿,是十六岁那年,那年她一身鲜亮绚丽的高丽服,只身来到大荔,那个时候她还是二八少女,对大荔充满了憧憬和幻想,那个时候,她不会知道自己会经历多少苦难,更加不知道从此以后,高丽成了她永远不回去的异国他乡。
穆南枝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静安郡主轻轻颤抖的肩膀,有些内疚道:“我寻思着你应该喜欢的,只是我和王爷都没见过高丽服饰,也是寻摸到了一个延边过来的老师傅,让他给做得这一身高丽服,没想到却勾起郡主思乡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