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了,万岁爷还是这么怕打仗,这一次次地被人当面扇耳光,竟然还都能一一忍下了,也实在不是凡人,”周炽抿了口茶,嗤笑道,“将军也真真是好性儿了,换做是我的话,一早就赶了他下皇位,还用等上这么些年吗?”
“将军乃是孝子,能和你一样吗?”周燃剜了周炽一眼。
周炽笑道:“长姐,咱们自小就没有爹娘,弟弟我可是一直把长姐你当亲娘来孝顺的,怎么?难道这些年来长姐竟一直没有感受到我对您的一片孝心吗?”
“呸!又满嘴胡咧咧了,”周燃啐了周炽一口,一边却又伸手给周炽添了一碗饭,“再喝一碗,没到换季时,你饭量就变小。”
“是,今儿心情好,自然也是要敞开胃口吃饭的,”周炽接过了饭碗,吃了一筷子的菜,忽然抬头对周燃道,“对了,姐夫呢?怎么这两天一直没见着姐夫?”
周燃的手一顿,才又继续夹了一筷子的酸笋,轻声道:“我这阵子总想吃酸笋,可是城里买的酸笋味道总不合口,他说是回趟老家,给我带一缸子老家的酸笋回来,估摸着今天也就回来了。”
周燃的夫君,唤作柳长生,就是广西当地人,老家在桂林,离巡抚衙门不远也不近,但是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三四天的脚程。
那柳长生从前也是南疆前线的一位低阶将军,手下管着百来号的士兵,当年柳长生就对英姿飒爽的周燃一直倾慕不已,只是柳长生相貌平平人也老实实在不出众,所以那时候周燃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后来顺化战败,鹿知山负伤回了京师,周燃也不想在军中继续待着了,就来了广西投奔周炽了,后来实在闲来无事就在广西练了一支娘子军,南疆人豪爽不羁,女子也直爽得很,上阵杀敌也是常有的事儿,再加上这娘子军是直接隶属广西巡抚衙门下,俸银有保障,前来报名入伍的女子竟有五千之众,后来在周燃的精挑细选下,留下了一千人,别看人少,但是战斗力却不输男兵。
哪知那柳长生听闻了周燃的消息,二话不说就放弃了军阶,也来广西巡抚衙门做了一名区区衙役,周炽感念柳长生一片情深,为两人奔走牵线了,只是周燃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周炽也不好强迫,倒是那柳长生成日乐呵呵的,也不着急,好像能时时见到周燃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一般,甚至一度还信起了神佛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非周燃不娶似的,直到鹿知山和穆南枝大婚的第二年,周燃才终于点头,柳长生这才终于抱得美人归。
那柳长生如今做个从六品骁骑校,官职不高,却就在巡抚衙门里头,柳长生也没有什么大志气,能跟妻子朝夕相对,已经甚是满足了。
周炽不由得感慨道:“姐夫虽然木讷不好说话,但却是真的对你好,你脾气这么大,又好舞枪弄棒的,可是这么些年了,我就从来没见过他跟你红过脸,长姐,你也要改改你的脾气了。”
周燃没有说话,低着头把碗里的几片肉都吃了,这才轻声开口道:“有什么改不改的,左右都是一辈子。”
周炽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封信,半晌没说话,顿了顿,他伸手取了那封信过来,丢进了地上的火盆里,那封密信瞬间化作一团绮丽妖魅的火焰。
一室沉静,姐弟两人都无声地看着那升腾的火焰,直到那封信化作了一片灰烬。
“长姐,我一直都想问你,那个时候你怎么从来都没跟将军挑明过呢?”周炽忽然问道。
周燃蓦地捏紧了手里的筷子,又松开了,半晌,她平静地道:“没机会。”
周炽蹙眉,不解道:“你跟着将军在前线出生入死十二年,竟然会没有机会?”
“对,跟了他整整十二年,三千多天啊,但是却真的没有机会,”周燃苦涩地牵了牵唇,“那时候,将军心里装的都是天下大事,又怎么会理会我的小心思呢?况且将军最瞧不上所谓男女情爱,一向只拿我当兄弟看,我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周炽抿了抿唇:“可是后来……”
“对,可是后来将军却迎娶了安乐郡主,”周燃含笑道,转头看向窗外的竹林,还有巍峨飘渺的远山,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异常悠远,“我听闻将军甚是爱重那位安乐郡主,当年不顾安乐郡主声名狼藉,也顾不得万岁爷会不会龙颜震怒,竟生生从康亲王府的手里夺来了安乐郡主,明明最该韬光养晦、低调度日的时候,将军却给她做这天下最好看的嫁衣,听闻光新婚礼服将军都她准备了二十好几身呢,还有最华贵的凤冠,据说有几十斤重呢,连玲珑公主都艳羡不已,将军这是恨不能将这世间的所有珍宝珠子都嵌在那上头呢。”
“将军肯定爱极了那位安乐郡主吧,”周燃轻轻地牵了牵唇,声音更小了,“那位安乐郡主也真是有本事,不仅能让将军相信这世上还是有情义,而且还让将军对她那般死心塌地。”
“长姐,”周炽看着周燃平静又哀伤的侧脸,心里难受得要命,他伸手握住了周燃的手,半晌才继续道,“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周燃怔怔地看着那云雾环绕的远山,最后低下了头,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道:“我知道。”
“长姐是明白人。”周炽道,饶是这么说着,但是他眼里却还是带着浓浓的可惜。
其实他也说不清是在可惜什么。
是可惜长姐的心意始终不为将军所知,还是可惜姐夫这些年的默默深情为何总是徒劳无功。
他说不清,也不可能说得出。
“别说我了,我好歹都嫁人了,这眼看着可都要当娘了,倒是你呢?”周燃含笑看着周炽,“你也不小了,三十几岁的人,怎么就一直没见你有心上人呢?你这是打算要找天仙啊?”
周炽一怔,默默地低下了头:“长姐好端端地管这个做什么?”
“我不管谁管?要是爹娘都在,用得着我这个做姐姐的替你担心这些吗?”周燃登时就板起了脸,只是瞧着周炽的模样,到底还是放缓了声音,她大女人惯了,这样的温柔也只会在弟弟面前流露,“你和长姐说句实话,真的就从来没有过上心的人吗?”
有过吗?
没有过吗?
周炽怔怔地看着杯中缱绻舒展的竹叶青,半晌才轻轻道:“有。”
周燃顿时两眼放光:“真的?多久的事儿了?你小子怎么一直瞒着长姐呢?快好好儿跟长姐说说。”
“时间太久了,”周炽淡淡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头一次提及这些,他有点儿别扭,“久到我都不知道到底喜欢他多久了。”
周燃忙得又追问:“那很好啊!既是你这般喜欢她,自然比外头那起子盲婚哑嫁好多了,那位姑娘谁是啊?她在那儿?也在南疆吗?我认识吗?她可答应要嫁给你了吗?”
半晌无语,周燃又催促了一回,周炽这才抬起头,他看着周燃一脸的喜色期待,心里却泛出了丝丝苦涩:“他不知道。”
“为……为什么?”周燃脸上的笑顿时都凝固住了,忙得追问,“为什么会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你都没告诉过她吗?”
周炽点点头:“没。”
周燃一脸不解:“为什么啊?你不是喜欢人家好多年吗?怎么就没告诉过人家呢?!是不是你太怂了,都不敢表白?”
周炽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桌上,对着窗外的远山,缓缓道:“因为我没有机会。”
周燃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
姐弟两个不再说话,就这么相对沉默地坐着。
……
嘉盛二十七年十月十五
宁亲王府。
书房。
“将军,吐蕃和暹罗使者刚刚已经启程回去了。”杜衡一边斟茶一边对鹿知山道。
鹿知山讥诮道:“怀亲王倒真是口才了得。”
“怀亲王口才了得只是其一,万岁爷诚意十足才是最要紧的,”杜衡也是一脸不屑,双手将茶碗端到鹿知山的面前,一边道,“将每年的赔款翻了一倍,且又答应了每年往暹罗和吐蕃各选送四百名美人,万岁爷倒是答应得脆生。”
鹿知山抿了口茶,缓声道:“我怎么听闻怀亲王今儿还特特将那两国的使臣送出了京城?”
“可不是吗?”杜衡的面色又沉了三分,“堂堂正一品怀亲王,万岁爷唯一在世的嫡皇子,竟然屈尊去送什么劳什子的使臣,也不嫌丢人。”
“他哪里顾得上这些,吐蕃和暹罗原本就对怀亲王有好感,这时候怀亲王更要对他们示好了,只要万岁爷还忌惮吐蕃和暹罗一天,那万岁爷自然就爱要重视怀亲王一天,”鹿知山讥诮地抿了抿唇,“我只道是怀亲王如今是转了性儿了,学会安分守己了,不想他心思倒仍旧这么活泛啊,万岁爷前脚刚重用了惠郡王,他后脚就借暹罗吐蕃两国使臣,给万岁爷一个下马威。”
杜衡坐到鹿知山对面,抿了口茶,对鹿知山道:“将军的意思是,怀亲王是要趁此机会拉拢吐蕃和暹罗?好为自己挣一个好前程吗?”
“这一次吐蕃和暹罗显然是给足了怀亲王的面子,砍去了这么多条款,万岁爷自然要重新审视这位他唯一尚存的嫡子了,有怀亲王在,吐蕃和暹罗至少会维持现状,南疆平稳,万岁爷即便不会再想立怀亲王为储君,但是却也要慎重考虑怀亲王在朝廷的地位了,”鹿知山道,顿了顿,又道,“这不,怀亲王不是将两国使者亲送至城门了吗?那么大的动静,偏生万岁爷却也没有反应,可见是事先得了万岁爷的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