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些年来南疆人牺牲的还不够吗?!”鹿知山的声音蓦地抬高了一倍,他双目圆瞪,血红的眼睛狠狠瞪着鹿知岳,咬牙切齿道,“鹿知岳,你知道暹罗人是怎么欺凌南疆人吗?你见过南疆人是怎么惶惶不可终日吗?南疆人指望着朝廷能救他们于水火,可你这个曾经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东宫储君,今时今日却口口声声说着他们是下贱活该,还要让他们继续牺牲下去,鹿知岳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说出口?”
鹿知岳的脸更加灰白了,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了鹿知山的双眼,半天才咬着牙道:“那你要我怎么办?照你说的南疆人个个可怜又金贵,那要抓哪里的人去?哪里的人又不可怜?眼看着就二月二了,暹罗和吐蕃见不到人,他们会放过大荔吗?到时候南疆战火重燃,受害的还不是南疆人?!”
“你倒是胸怀天下、思虑周全,”鹿知山讥诮地勾了勾唇,他冷冷地看着鹿知岳灰白交杂的鬓角,“鹿知岳,为了得到皇位,为了得到天下,你苦心孤诣了这么些年,但是在你眼里这天下到底是什么?”
鹿知岳不语,垂着头看着地砖上龟裂开来的细细裂纹,他忽然觉得疲乏极了,有点儿脱力地弓起了身。
“你见过燕山吗?见过黄河吗?还有长江,还有秦岭,你知道草原广袤无垠是个什么模样吗?又知道澜沧江是多么波澜壮阔吗?”鹿知山沉声道,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都见过,不过应该只是在堪舆图上。”
“你生在皇家,是帝后嫡子,天生就要奔着皇位的,这没什么好说的,不管你手段何等卑劣心思何等阴险,我虽不齿,但是却也能理解,天家人嘛,谁又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干净无辜的?”鹿知山缓声道,“但是你争的天下到底是什么?是江山社稷、是大荔百姓?还就是那把龙椅那身龙袍还有那块金疙瘩?你到底图的什么?你真的清楚吗?”
“鹿知山,你不要说这些场面话,你敢说那把龙椅你不想坐?那身龙袍你不想穿?那块金疙瘩你不想要?!”鹿知岳蓦地抬头冷眼看向鹿知山,他一脸讥诮又不屑,“你要是不想要,又何必来走这一道?又何必管这档子事儿?!无非是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罢了!”
“自十五岁赴南疆前线,我的牌坊已经立了二十三年了,”鹿知山淡淡牵了牵唇,他没有再看鹿知岳,他站了起来,一边缓步出了大堂,一边缓声对杜衡道,“怀亲王驭下不严,酿成大祸,杖责二十。”
“是,属下遵命!”杜衡心下有些迟疑,按说鹿知山和鹿知岳同为正一品亲王,鹿知山是无权对鹿知岳用刑的,但是若是兄长训诫弟弟那又另当别论了,当下杜衡唤了四个暗卫进来拖了鹿知岳下去行刑。
鹿知岳出门仓促,身边只跟了两名侍卫,且那两名侍卫这时候也被杜衡的手下给挡在外头,自然这时候也是没人来拦着,鹿知岳就这么狼狈地被拖着出去行刑,生生挨了二十杖,他身娇肉贵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重刑?当即就晕了过去。
“送回怀亲王府,”瞥了一眼摊在地上的鹿知岳,鹿知山缓声对杜衡道,一边扭头看着外面渐亮的天光,又道,“别忘了去太医院请太医去给怀亲王瞧伤。”
“是,属下遵命,”杜衡道,一边又指了指那起子窝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一干衙役,问鹿知山,“王爷,这些衙役怎么发落?”
“不必了,交去刑部就算了,”鹿知山瞥了一眼那起子衙役,一边朝外头走一边轻声道,“回去告诉王妃,我今儿不回去了,让她好生吃饭,不许饿着肚子了。”
杜衡迟疑道:“王爷,您真的要去太和殿?”
“该面对的总归要去面对,”鹿知山缓声道,“二月二就在眼前,难道真的要继续牺牲大荔女子不成?”
杜衡咬了咬牙道:“那可否要先去通知马尚书?京师九门提督都隶属兵部统领,是京师唯一可以和御林军抗衡的势力,届时只要马尚书一声令下,擒王救驾虽是困难,但却也有四五分把握,到底咱们王府的根基不在京师,这些都要在早朝前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不必了,”鹿知山摇摇头,“马瑞林这一出手,搞不好就要人头落地了。”
杜衡急声道:“可是王爷,属下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冒险!”
“有左右相在,我死不了,旁的倒没什么,只是一定要让马瑞林绷住了,他那个位置轻易乱不得,还有赶紧通知周炽,让他那边时刻警醒着,”鹿知山拍了拍杜衡的肩,含笑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以身犯险,我还要给你和郡主主婚呢。”
杜衡登时就红了眼眶:“王爷……”
“回府去吧,”鹿知山道,“好好儿看着王妃。”
“是,属下遵命。”杜衡躬身道。
……
嘉盛二十八年正月十六
新年复朝的第一日,早朝上就炸开了锅。
元宵节当天,京兆府尹阮新怀派十六名衙役去下河村抢南疆女子,致一名一十七岁的少女身亡,并伤及二十八名南疆少年少女,正巧被逛灯会的宁亲王夫妇撞个正着,宁亲王大怒,直接派人拿下了那十六名行凶作恶的衙役,带到京兆府尹衙门与京兆府尹阮新怀对质,来龙去脉清楚之后,宁亲王当场下令处决了那罪大恶极的阮新怀。
偏生怀亲王却夤夜前来,着急忙慌地去京兆府尹衙门为阮新怀求情,想庇护他曾经的伴读亲信,宁亲王怒斥他驭下不严,以长兄的身份发落了怀亲王,当场杖打怀亲王二十,怀亲王当场就晕了过去,宁亲王派人将怀亲王送回了怀亲王府,自己则入宫,跪在太和殿前向圣上负荆请罪。
这天寒地冻的正月里,宁亲王就真的脱了衣衫,光着上身背着荆条直挺挺地跪在太和殿前,前来上朝的大臣瞧着宁亲王这般模样,看着他在南疆战场上留下的这一身纵横家交错的伤痕,一个个莫不是倒吸凉气、目瞪口呆。
“宁亲王这是怎么了?”
“你还没听说啊?宁亲王处决了阮新怀,还杖责了怀亲王!这不,赶着过来向万岁爷负荆请罪来了。”
“怀亲王怎么也在场?我听说宁亲王是半夜在京兆府尹衙门处决的阮新怀啊?”
“这才能说明怀亲王跟阮新怀的关系匪浅啊,宁亲王前脚到了京兆府尹衙门,怀亲王后脚也就到了,可见怀亲王是打定主意想护着那阮新怀的,只是宁亲王没卖怀亲王这个面子,反倒还杖责了怀亲王!”
“那阮新怀是活该!那个奸臣早就该死了!祸害了多少百姓!京师早就沸反盈天了,宁亲王做得一点儿没错!”
“阮新怀固然可恨,但是最可恨的是怀亲王与暹罗和吐蕃签订的那起子丧权辱国的条约,银钱也就罢了,一年八百女子,往后怕是还不止这个数呢,长此以往下去,这得祸害多少大荔女子啊?”
“可不是吗?就因这个,丁大人到现在还气得下不来床,连处处不对付的左相右相这一次都拧到了一处,只是万岁爷却迟迟没个动静。”
“还能有什么动静,这眼看就二月二了,万岁爷要是有动静还能等到现在?虽说是训斥了阮新怀一次,也不过是默认了让阮新怀去京郊抓人罢了,啧啧啧,却不想那阮新怀倒是一下子撞上了宁亲王这块硬骨头,也是他倒霉!”
“是啊,宁亲王的骨头最硬了,从前为了能去南疆前线,也是这么滴水成冰的天儿跪在太和殿前求万岁恩准,如今也是这般场景,真真让人感慨。”
“唉!宁亲王也实在是可惜了,若不是那年顺化战败又折了条腿、落得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哪里用得着窝囊这么些年?也是这一次宁亲王实在憋不住了,才贸然出手,也不知万岁爷会怎么发落宁亲王,唉!”
……
右相方泽端沉着脸站在金銮殿上,他沉默地盯着六阶之上明黄黄的龙椅,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玉笏。
“右相今儿面色凝重,怕是憋了一肚子话要奏请圣上吧?”左相段增瞥了一眼方泽端,朝他靠近了两步,与他并肩站着,一道看着那明黄黄的龙椅,一脸沉静。
方泽端侧过脸也瞧了段增一眼:“我瞧着左相似乎也是有话要说。“
“难得咱们这么默契,”段增勾了勾唇,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含笑道,“只是怕要刺了万岁爷的耳了。”
历朝历代,没有哪个皇上真的愿意瞧着文武百官其乐融融,更何况还是左相和右相。
“刺耳不要紧,”方泽端淡淡道,目光从龙椅转向了左相褶皱满布的脸上,“这一次,我要刺一刺万岁爷的心。”
段增笑意更深了:“右相所言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