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泽端一怔,随即也笑了,对段增深深一揖:“左相高义。”
段增忙得扶了方泽端起来:“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右相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
只是这年后开朝的第一天,一众朝臣没有等来万岁爷,只等来了姗姗迟来的赵如海。
赵如海手持浮尘,缓步走进太和殿,对一众朝臣道:“万岁爷龙体欠安,特准休朝三日,众臣退下。”
一众朝臣都是一愣,一个个面面相觑,心里都在盘算着,万岁爷到底是真的龙体欠安还是刻意回避。
方泽端忙得上前询问道:“赵公公,万岁爷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忽然龙体欠安?可严重吗?太医可过来瞧了吗?”
赵如海沉声道:“万岁爷今早突感龙体欠安,秦太医已经过去了,如今病情尚未知晓。”
方泽端和段增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阵焦虑,鹿知山还光着膀子在外头跪着呢,这么下去怕是要冻出病来了,尤其他腿上还有旧伤。
段增上前两步,指了指外头直挺挺跪着的鹿知山道:“万岁爷可知道宁亲王的事儿了吗?”
赵如海走进两步,小声道:“万岁爷正是听闻了怀亲王之事,才病倒的。”
段增皱眉道:“可是就由着怀亲王在这天寒地冻里头跪着吗?”
赵如意一脸为难地摇摇头,并不再说别的,当下浮尘一扫,转身回了内殿。
……
寝殿。
鹿明巍卧在床上,双目圆瞪死死盯着床帏上明黄的盘龙,秦律跪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给他诊脉,他瞄了鹿明巍灰白的脸,无神的眼,又忙得收回了视线,心里暗暗道,万岁爷素来身子羸弱,但是一直保养得宜,所以这些年来却也没有出过什么大篓子,这一次,怕是要好好儿养一阵了。
“万岁爷龙体并无大碍,”半晌,秦律收回了手,毕恭毕敬地对鹿明巍道,“只是万岁爷怒火攻心,才忽然病倒,微臣这就去给万岁爷拟个方子,照着煎药,服用半月,也就能大好了。”
鹿明巍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对秦律摆了摆手,示意让他退下。
“微臣告退。”秦律提着药箱躬身退下。
赵如海甫一进了寝殿,鹿明巍就忙得将他唤到了床边,喘息着问道:“那……那逆子呢?!可还……还在外头死跪着吗?!”
赵如海忙的跪地答道:“是,宁亲王在养心殿外负荆请罪已经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了。”
鹿明巍气得双目瞪得更大了,他狠狠地捶打着床,咬牙切齿道:“他想做什么?!他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朕是个昏君吗?!还是他等不及要做朕的主了!这个逆子!逆子!”
“万岁爷您息怒!您息怒啊!”赵如海急得不住叩头,“纵使宁亲王行事冒失,您责罚他也就是了,何苦要生这么大的气?!万岁爷您要保重龙体啊!”
鹿明巍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着,甫一开口,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赵如海忙的起身过去给鹿明巍轻拍后背,一边又让小安子取了痰盂过来,鹿明巍趴在床边咳嗽了好半天才停了下来,只是人更加虚脱了,他趴在床边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赵如海忙得端了茶水过来给鹿明巍漱了口,然后这才扶着鹿明巍躺回了床上。
“万岁爷,您不能一直空着肚子啊,”赵如海一脸焦急道,“一则您不用膳自然这么一直虚着没力气,二则您也不能空着肚子喝汤药啊,您好歹先吃点垫垫。”
鹿明巍微微点了点头。
赵如海忙得给小安子使了个眼色,小安子忙的从偏殿提了食盒进来,取出里面的菜色摆在了小几上,然后躬身把小几端到了龙床上来。
赵如海扶了鹿明巍起来,在他身后放了一个柔软的靠枕,一边又将小几朝鹿明巍的面前挪了挪,取了勺子递到鹿明巍面前:“万岁爷,您请用膳。”
鹿明巍接过那勺子,却没有急着用膳,他眯着眼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银鱼莼菜羹,不知怎么的,嘴唇就有些轻微的颤抖。
赵如海打量着鹿明巍的表情,垂着眼,盛了小半碗的银鱼莼菜羹恭恭敬敬放到了鹿明巍的面前:“万岁爷,您请用。”
鹿明巍神游天外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缓缓地搅着那碗银鱼莼菜羹,然后舀了一勺送进了口中,银鱼鲜美,莼菜柔滑,这两者简直是绝配。
他记得从前,他的大儿子最爱吃这道银鱼莼菜羹了,每次都能一个人吃下小半锅,只是银鱼和莼菜京师不易得,一年也吃不上几次,他那时候还是齐王殿下,虽是帝后嫡子,但是却不得先帝看重,日子过得并不舒坦,虽然算不上是如履薄冰,却也是谨小慎微,先帝爷素来克勤克俭,所以他这个帝后嫡出的齐王殿下,哪怕是多让南方的庄子朝京师送几次莼菜都得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发现,扣上一个骄奢淫逸的名号。
所以每每瞧着他的大儿子刮着碗底吃银鱼莼菜羹的狼狈模样,他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挺对不起他大儿子的,那时候,他是真的疼极了他的大儿子,即便这种疼爱里掺杂着别的用心,但不管怎样,他是真的疼及了这个儿子,他那个时候,还曾经想过,哪怕就只是为了让大儿子随时随地能吃上碗银鱼莼菜羹,他也一定要做这个九五天子。
后来他真的做了九五天子,日日案牍劳形,君王的日子不仅有奢靡煊赫更有疲惫忙碌,渐渐地,他的性子越来越沉了,没了往日的小情小性,所以后来接连出世的几位皇子,虽身上都流着他的血脉,但是他却再不可能像疼爱大儿子一样去疼爱其他的儿子了。
只是现在想来,似乎登基之后,他也没功夫再好好儿跟大儿子吃顿饭了,更别说还能记得这银鱼莼菜羹了。
……
“万岁爷,羹凉了吗?奴才给您盛一碗热的?”瞧着鹿明巍半天也没喝几口,赵如海小心翼翼问道。
“不必了,如海,你这就去传朕口谕,”鹿明巍把碗放回了小几,从赵如海手里接过帕子,轻轻地擦了擦嘴角,然后缓声道,“宁亲王私动刑罚,不经请示,擅自处决正三品朝臣,杖责正一品怀亲王,罪大恶极,本应交由刑部处置,但顾念其身有残疾,现交由宗人府看管。”
“是,奴才遵命。”赵如海忙道。
……
“王爷,您委屈下,先披一披奴才的衣裳,好歹暖和点儿,”小安子扶着鹿知山去宗人府,行至无人处,他忙得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棉袍,给鹿知山披上,一边赔笑道,“师傅特地让奴才多穿一件棉袍出来,就怕王爷挨冻。”
鹿知山拢了拢身上的粗布棉袍,也笑了看向小安子:“我还真是觉得有点冷,你和你师父都有心了。”
“为王爷效力是奴才的本分,”小安子忙道,一边恭恭敬敬地给鹿知山系扣子,难免瞧见鹿知山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不由得就是一叹,“王爷这些年真是辛苦了。”
鹿知山淡淡地抿了抿唇:“万岁爷真的病倒了吗?”
“是,启禀王爷,万岁爷真真是病了,”小安子忙道,瞧着鹿知山的脸色,又忙得继续道,“其实这两年来万岁爷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只是补品流水似的进,所以万岁爷的龙体也一直康健,只是自过年来,万岁爷的肝火一直旺盛,这几日也是上火得厉害,哪怕没有王爷您这档子事儿,万岁爷怕是迟早也要病倒,王爷切莫挂心,秦太医都说了,万岁爷的病情并不要紧,好生将养半月也就是了。”
“如此就最好了,”鹿知山点点头,一边道,“让你师父好好儿照看万岁爷。”
“是,奴才遵命。”小安子道。
……
鹿知山还是第一次来宗人府,说起来,自大兴建国以来,他是第二位被下令关进宗人府的皇子。
他站在宗人府门前,抬起头打量着匾额上的三个大字,太阳东升,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着眼,迎着刺目的阳光,他缓缓走进了那扇朱色的大门。
小安子看着侍卫打开大门,看着鹿知山缓步走了进去,又看着那扇朱色的大门缓缓合上,他对着那扇大门愣了好一会儿神,然后他有气无力地转过身,一步三挪地朝太和殿走去。
他低着头看着青阴阴的石砖,看着自己灰白的棉靴,他双腿似是灌了铅一样,重似千金。
宗人府是个什么地方?
是专门关押犯错的皇室贵胄的所在,只是这地方用的时候少,地方又偏,所以很少被人提及,上一次被人热议,还是几十年前的阴肃太子被关押的时候,当年,那阴肃太子谋逆不成,被当时的源帝下令终身囚禁宗人府,非死不得出,两年后,阴肃太子就在宗人府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