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天亮,周燃挺着个肚子就闯进了前院书房,一双杏眼瞪得老大,嗓门大的差点能掀屋顶了。
“万岁爷这是什么意思?故意来恶心咱们是不是?”周燃把桌面拍的碰碰作响,吓得周炽都一阵目瞪口呆,更别说是跟着进来的柳长生了。
“燃燃,你好好儿说话,先别着急,有话好好儿说,”柳长生忙得抓住周燃的手,心疼地吹了吹,“你看手都拍红了,疼不疼?”
“没你的事儿!”周燃心里正烦着,哪里顾得上他这般磨磨唧唧,甩开了手,一边又瞪周炽,“周炽,你倒是说说你现在是个什么意思?”
“长姊,你先坐下来,”周炽和柳长生忙得一边一个扶着周燃坐了下来,亲手给她沏了一杯茶端过去,一边也跟着坐了下来,脸色也不大好看,“万岁爷的密旨昨儿送到广西来,说是让咱们在广西就近选八百美人,等着跟京师运过来的银子和物品一道送往暹罗和吐蕃,莫说是长姊生气了,我不是也气得一整晚都没合眼吗?”
“这起子污遭事儿,竟从京师祸害到咱们南疆来了!”周燃气得咬牙切齿,忍不住又要拍桌子,柳长生眼明心快忙得把自己的手给垫在了下头,周燃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周燃登时就懵了,她久经沙场,气力比个男人都大,这又是使了十足十的力气,这时候柳长生的手背都被拍红了,她难免有些气闷,转脸去瞪柳长生,“你这是做什么?寒不寒碜人?”
“这不……不就是怕你拍疼了手吗?”柳长生赔笑道,一脸憨厚相,忙得从桌上端起热茶送到周燃面前,“早起到现在还都没喝口水,燃燃快喝杯热茶吧。”
“你……你别说话了,”周燃脸颊微红,她平日里大喇喇惯了,最是受不了柳长生这般殷勤,如今都老夫老妻快当爹娘了,她还是不习惯得很,周燃别扭地接过柳长生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两口,再抬头要教训周炽的时候,声音都放低放缓了,“王爷因为这八百美人,到现在还被关在宗人府里,如今万岁爷把这档子污遭事儿交到了你手里,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和王爷站在一边,”周炽沉声道,“去年吐蕃和暹罗甫一朝大荔派出使臣,我当时就觉得不痛快,只恨不能立即就对吐蕃和暹罗出兵,只是没有王爷的命令,我也只能压着火了,这一次则不同了,王爷的意思明摆着,且杜衡的密信上也说得清楚,这一次王爷是打定主意了,自然咱们也有机会一展拳脚了。”
“杜衡什么时候给你来信的?我怎么不知道?”周燃蹙眉问,一脸不痛快。
“前天到的,王爷甫一被关进宗人府,杜衡这就派人送信过来了,”周炽缓声道,瞥了一眼柳长生,又赔笑对周燃道,“那几日,你害喜的厉害,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的,我哪里敢跟你说这些?”
“哪里就那么矫情了?”周燃蹙着眉道,“以后京师再有消息传来,你第一时间就过去通知我,如今京师情形你也知道,这时候你就更不能瞒着我了,不然我会更揪心更着急的,知道了吗?”
“是,长姊说的是,”周炽忙道,“我记下了,以后再不敢隐瞒长姊了。”
“那你打算怎么应对京师那边?”周燃问道。
“八百美人咱们自然是不会出的,”周炽道,抿了一口茶,忽而狡黠一笑,“不过八百女兵倒是有的。”
周燃眼睛一亮:“你说的是我手下的娘子军?”
“长姊果然跟我心有灵犀,”周炽笑意更深了,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边写画,一边道,“长姊你瞧,从广西到暹罗和吐蕃京师,最少都要一个月的脚程,有着一个月,咱们能做的事儿可不少,谢伦运的兵刃军需这前后脚也就到了,到时候里应外合,岂不美哉?只是不知长姊可舍得让娘子军去冒险吗?”
“这一招偷梁换柱实在漂亮,”周燃也跟着笑了,“你少和贫,我麾下的娘子军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军人,且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怎么到了你嘴里倒都成了绣花的娘儿们似的?你可不带这么寒碜人的。”
“那小弟就多谢长姊了。”周炽起身对周燃深深一揖。
“你起来,”周燃忙得扶了周炽起来,一边叹息道,“你谢我做什么?咱们还不都是为了将军?”
“是,长姊说的是,”周炽道,一边偷偷摸摸打量了一眼柳长生,瞧着他一脸平静,这才稍稍心安,“长姊这么早起,可饿了吧?小弟去膳房瞧一瞧。”
周炽匆匆出了书房,一时间书房里头就只剩下了周燃和柳长生,两人默默坐着,周燃还在想着娘子军的事儿,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柳长生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周燃登时就不自然起来了:“你……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你好看呗。”柳长生憨厚地笑了。
周燃心里涌出丝丝甜蜜,但是嘴上却强得很:“哪里好看了?周炽平日里总说我最像男人婆了,可见你说话不老实。”
“燃燃,我没有说假话,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柳长生忙得辩解,甫一对上周燃的眼睛,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三十六岁的大男人羞赧地垂下了头,小声道,“燃燃,我从前就喜欢你这般威风八面的模样,那时候你一身银甲,骑在高头马上,比戏文里的俏后生都英俊惹眼,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你是姑娘,但是眼睛却永远追着你,那时候我还想,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前世做了多少好事儿,这辈子才能做你娘子,燃燃,你都不知道你有多耀眼。”
“真的吗?”周燃红着脸道,她目光四处躲闪着,到底还是对上过来柳长生的眼睛,难得没有凶巴巴的、小声道,“那后来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俏后生竟是姑娘家的?”
周燃一直不知道柳长生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女儿身的,只是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柳长生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
她从前并不好奇,但是现在她却很想知道。
非常想。
特别特别想。
“有一次,我给将军传信儿,你正好在和将军打猎,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将军,那天,将军射中了一只大雁。”柳长生轻轻道。
周燃的脸蓦地灰白起来,她不可思议地盯着柳长生,半晌才哆嗦着道:“你……你看到什么了?又听到什么了?”
“看到你一直脉脉含情地看着将军,”柳长生轻轻道,面色平静,似乎已经全然不在意了,他伸手握住了周燃颤抖的手,“燃燃,那天你和将军说,大雁是最忠贞的鸟了,一生一世只认彼此,若是一只死了,另外一只也绝不独活,你还问将军信不信一生一世一双人,我都听见了。”
周燃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在颤抖,那颗坚不可摧的心,不知怎么的,这个时候,却在面前这个男人温柔的眼光里裂开了一道道缝隙,露出了温热血红的一颗心来。
“你既然明知道我……我心有所属,那你……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周燃强忍着眼泪,不许自己的脆弱在男人面前流露出来。
“当时,这话将军没有听进去,但是我却听到了心里去了,”柳长生俯下身,轻轻亲吻周燃白皙的手指,“燃燃,我知道我并非你最初中意之人,也知道我的确配你不上,所以那时候我并不敢唐突了你,我原本想着能一直默默地守护你就是了,我从前不信什么神佛,但是从那时候起,我却信了,我不求富贵平安,但求你这一生心想事成、喜乐无虞,直到那年顺化战败,将军回京,而你离开军队去了广西,我心里这才生出了些希望出来。”
“燃燃,我喜欢你,喜欢你马上的英姿飒爽,也喜欢你无人察觉的柔弱伤感,燃燃,所以燃燃,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愿意娶你,因为从始至终,我的眼里我的心里,就只有你,燃燃,对我而言,你是我日日夜夜从满天神佛那里求来的女菩萨啊。”
……
周燃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捂着脸嚎啕大哭了起来。
“柳长生,为什么……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没有看到你?”周燃泣不成声,从来都是威风八面的女将军,这时候哭得肝肠寸断,“柳长生,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柳长生……柳长生我真的好后悔……”
后悔什么呢?
她不后悔自己对鹿知山的十年如一日的一往情深,不后悔跟着鹿知山出生入死,也更不可能后悔嫁给柳长生,还即将诞育两人的孩子。
但是,她还是后悔,虽然她也说不上来子经济后悔什么。
但是柳长生显然明白,他轻轻将周燃揽入怀中,轻轻亲吻着周燃的额发,柔声道:“燃燃,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