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周炽觉得松了口气儿,似是年长日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被推开了一般,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我喜欢他挺多年了,只是他有意中人了。”
“那你呢?”柳长生在心里措辞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那你是只喜欢男子,还是……”
“我也不知道,”周炽苦涩地牵了牵唇,抿了一口微苦的竹叶青,继续道,“从小到大,我就只喜欢过他一个人,再没有别人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只喜欢男人,更加不知道还能不能喜欢上女人。”
“那……那你打算怎么样?”柳长生有点儿着急,蹙眉道,“周炽,要不然你先试试?燃燃早在几年前就巴望你娶妻生子了,还一直计划着给你寻摸合适的女子,只是你一直不答她的腔,她也就只能干着急了,要不然……先让燃燃给你找一找?说不定就有合适你的姑娘呢,说不定你……你也能中意呢。”
“长姐已经跟我说了,”周炽淡淡笑了,双目如两潭古井无波,“我也已经答应了,长姐看中的女子,必然是好的。”
“可是……可是……”柳长生人老实嘴笨,憋了半天到底还是说了,“可若是你不中意呢?那该怎么办?真要委屈自己和不中意的人过一辈子吗?”
周炽一怔,垂着眼,没说话。
“周炽,你的情况我不了解,所以我也说不上是不是该劝你,还是应该让燃燃早早给你定亲娶妻,让你回归正轨,那我索性就跟你说说我自己的情况吧,”柳长生一口气喝了半杯子的茶,然后盯着周炽道,“说起来我算是个开窍晚的,那时候村里的同龄人娃都已经生了两三个了,我却还一直不清楚男女之事,当时我爹娘已经托给给我说亲了,是邻村的一个做豆腐人家的周姑娘,我还特地跑过去瞧了那周姑娘一眼,相貌并不出众,但是人却很是本分贤惠,一看就是好相处的姑娘,我爹娘很是满意周姑娘,不光我爹娘,我们家七姑八大姨都满意,偏生我自己不满意,周姑娘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我就是不喜欢,我虽然再普通不过,没钱也没貌,但是我却也不甘就那么虚度一生,我觉得前面总有什么在等着我,所以我二十三岁那年偷偷跑去从了军,第二天就派拉到前线,然后半个月后,我就在前线遇见了燃燃。”
周炽从来不知道柳长生竟还有这么一番过往,一时间只听得目瞪口呆:“你是为了逃婚才去从军的?”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柳长生笑着摇摇头,“当时媒婆提了几户人家的姑娘,我爹娘家人都最满意那位周姑娘,就想着等年底攒些钱,然后托媒婆去说亲,我心里清楚,这事若是真拖到了年底,估计就十拿九稳了,所以刚过八月十五我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那你爹娘肯定很怪你吧?”周炽问。
“是啊,他们膝下只我一子,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的银钱,就是为了给我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可是就在节骨眼儿上我这个不孝子却拍屁股跑了,刚开始的时候恨得他们都想把我从族谱里给剔除,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记得我从军之后,第一次回家,我爹是拿着擀面杖满村追着打我的,”说到这里,柳长生不由得笑出了声,“要不是我娘拉着,那天我还真进不了家门。”
周炽知道柳长生说的那次回家是什么时候,那一年南疆战败,鹿知山落魄回京,周燃也下了战场,来了广西投奔他,那时候柳长生本来是可以在军中谋了个不错的差事,但是柳长生却断然离开了军队,跟着周燃也来了广西,算着时间,在柳长生来广西投奔他的时候,应该先回了趟桂林老家。
“那年我都二十七岁了,村里头跟我边边儿大的人,孩子都十来岁了,我别说是孩子了,连个媳妇儿都还没娶上,而且这么些年一直生死未卜,我爹娘可是又愁我又恨我,”柳长生继续道,“瞧着我回来了,可不得逮着我往死里打吗?后来总算让我进了家门,我娘一边抹眼泪儿一边给我张罗做饭,我爹蹲在墙角抽烟袋,老头儿气性大仍是对我不理不睬,后来我娘偷偷告诉我,我爹这是在气我当年没娶人家周姑娘,说是那位周姑娘后来嫁去了邻村儿,周姑娘的肚皮忒争气,五年生了三个大胖小子,可把我爹给眼热死了。”
周炽忍不住笑了:“难怪要追着你满村打。”
“呵呵,是啊,”柳长生也跟着笑了,眼角漾出细细的眼纹,快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脸平和笑意,他抿了口茶,一边又继续道,“那次我在家住了半个月,结果爹娘又给我张罗说亲了,可把我给愁死了,我就跟爹娘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这辈子非她不娶,爹娘高兴坏了,就赶紧要找人去提亲,我忙得拦住了,说是我还没追上人家姑娘,我爹娘当时就愣了,我又说那姑娘气性大难追得很,可能要追个十年八年也说不定,然后……我爹又追我满村地打,这一次连我娘都没有拦着了,我被我爹打得那叫一个惨啊。”
其实柳长生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那么些年,哪里就打不过他爹那么个半老头子?只是这天下哪儿有能打过自己老子的儿子呢?
周炽想象那个场景,一时间笑得更厉害了:“那他们最后还愿意放你出来?”
“没办法啊,我魂儿都不在自己身上了,他们又哪儿能留得住?”柳长生含笑道,“不过我也算是有出息了,没追个十年八年,只追了七年,你姐姐就嫁给我了。”
周炽看着柳长生脸上的笑,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所以那个时候,你是知道长姐的心不在你这里?”
“是的,我知道。”柳长生点头道。
周炽不解,蹙眉道:“那你为什么还会愿意等七年?”
柳长生看向周炽,缓声道:“她若是活得自在舒坦,觅得良人,我自然不会等她,更加不会搅扰她的生活,但只要她的身边没有别人,那我就还有一线希望,我就愿意等她、愿意守着她,当然会有苦涩,但是难道就没有欢喜吗?即便可能这辈子都等不到,但是那又怎么样?我努力了,我付出了,我没有枉来人世这一遭,我有心上人,我有满心的欢喜,惟独没有遗憾,这辈子,我过得值呀。”
周炽沉默不语,垂着眼,一脸平静,但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自己内心的波澜起伏。
“周炽,这也是我今天想跟你说的,”顿了顿,柳长生看着周炽缓声道,“你喜欢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遵循自己的内心,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别委屈了自己。”
“可是长姐……她怎么会同意?”周炽最唇轻轻颤抖,“她这么辛苦把我养大,难道就是为了看周家断子绝孙吗?”
“周炽,你长姐把你辛苦养大,不是为了让你痛苦,”柳长生轻轻拍着周炽的肩膀,“周炽,不管什么时候,即便你日后膝下儿孙满堂,但是你长姐最关心最在意的人却始终都是你,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好好儿想清楚,你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柳长生推门而出,给周炽留下一室沉静。
……
嘉盛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六。
怀亲王府。
是夜。
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怀亲王府的门前,车夫停稳了马,忙得过去放好了踩凳,然后撩开了门帘,冲里头恭恭敬敬道:“大人,到了。”
里头的人这才慢悠悠地下了马车,只见那人一身祥云纹湛蓝锦袍,五十出头的模样,身材中等略瘦,皮肤甚是白净,看得出必定是保养得宜的高门贵人,只是这人鬓角的白发多了些,但是精神却很好。
不是旁人,正是从一品礼部尚书段飞鸿。
段飞鸿站在怀亲王府门前,仰头看了看那匾额上硕大的金字,讥诮地勾了勾唇,然后拾级而上。
怀亲王府乃是诸位皇子亲王府中面积最大的一处,段飞鸿穿房过院,打量着精致的亭台楼榭,打量着长廊里的汉白玉柱子,不由得心中感慨,万岁爷当真是宠爱这位怀亲王,即便是他曾经犯下滔天大罪,却还是一再宽纵。
不过话又说回来,万岁爷若是真宠爱这位怀亲王,却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给了他希望,又一次次地断然收回。
越朝里面走,就越是清冷,自从怀亲王被幽禁以来,就没有再出过怀亲王府,而怀亲王的侍婢小厮几乎都已经被撤出了,院落里倒是多了许多身披铠甲的侍卫,更给这座王府平添了一抹清冷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