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苦丁呢?”穆南枝不解,“为什么不喝莲心或是杭白菊呢?”
鹿知山解释道:“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喝杭州产的莲心,但是莲心价贵,且从杭州运抵西南又实在太劳民伤财,再加上那时候我日日和将士们在一起待着,实在不好太特殊,所以后来就改成了西南当地产的苦丁,这么些年下来,也喝得惯了。”
穆南枝听罢,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儿,才小声开口:“表哥现在既是离了南境,那就改掉这个习惯好不好?”
鹿知山一怔,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翻了医书,也问过大夫,苦丁必定不是寻常该喝的茶,从前表哥在战场辛劳着急,喝点儿苦丁也就罢了,如今你既是离了战场,就应该把这战场上的习惯给改了,表哥,你肯定也知道苦丁性寒,不宜多饮,又何必不顾惜身子?”穆南枝看着那杯子苦丁,顿了顿,又大着胆子盯着鹿知山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表哥,我说了你别生气,以后别总想着南境了好吗?你该放下了,为了这个国家,你尽力过,搭上了最好的年华,赔进了万岁爷对你的恩宠,也赔进去了自己的一条腿,表哥,你已经尽力了,所以不要再自责了,也别再难过了,好吗?”
鹿知山看着少女的晶莹的双眼,喉咙一阵干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着这样饱含疼惜看向自己的这双眼,他根本开不了口。
他其实并不爱喝苦丁,苦涩中带着微微柴,实在真的没什么好喝的,但是他却需要一个警醒,他不能忘了南境,不能忘了在南境潮湿淤泥腐烂的七万将士,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鹿永湛,你不能忘了。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寂静的深夜里,这个小丫头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不是赵靖廷、杜衡或者谢伦,而是穆南枝。
怎么会是她呢?
……
穆南枝走后,鹿知山独自在榻上坐了很久,后来他将杯中的早已冷掉的苦丁茶一饮而尽,然后他让宋福去给他端一杯牛乳茶进来。
“什么?郡王您说您要喝什么?”宋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牛乳茶,”鹿知山翻着书眼皮都不抬,又补上一句“多加一勺蜜。”
宋福嘴角一阵抽搐:“……是,奴才遵命。”
宋福从书房里飘了出来,又飘进了厨房,直到他端着牛乳茶又回到书房的时候,他还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半晌,鹿知山抬起头看了一眼宋福:“还有别的事儿?”
“奴才告退。”宋福忙得退出了书房。
鹿知山这才把茶杯端到面前,用白瓷勺轻轻地搅了搅,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他禁不住勾了勾唇,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一个温柔的笑。
他一直都觉得牛乳茶肯定很好喝,每次看着那丫头一口气喝掉一整杯,然后满意地叹息着,嘴唇周围都沾着一圈白白的牛乳,有时候那丫头懒得取帕子,就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胡乱舔了一圈,把嘴唇都舔得亮晶晶的。
肯定很好喝,他总这么想。
鹿知山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口腔里顿时都充斥着香甜,牛乳香滑,蜂蜜甘甜,这两种美好的事物混合在一起,美好都翻倍了。
……
翌日。
傍晚。
书房。
杜衡觉得今天的鹿知山有点儿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最后还是闻到碧螺春的味道,他才反应过来,鹿知山竟然换茶叶了,杜衡看着摆在桌上的青花瓷茶杯,惊得目瞪口呆,不但茶叶换了,连那套鹿知山平日里用习惯的白瓷茶具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实在太诡异了。
鹿知山见杜衡进来半晌都不吭声,一边抿了口茶,一边看向杜衡:“巡防营那边怎么说?”
杜衡眼瞧着鹿知山喝茶,心里更觉得诡异了,他忙得上前道:“启禀将军,昨晚马统领连夜审阅自邓氏被处决以来的京师巡防记录,京师及京师周边共发生火灾十一起,有人员伤亡的有七起,除了京郊山脚下一座偏僻院子里头的火灾,死亡人员的身份没有被核实,火灾发生在三月初十。”
鹿知山沉吟道:“比不仁子爵府的火灾早了十日,死了几个人?”
杜衡又道:“只死了一个人,属下按照马统领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具死尸的埋骨之处,属下检查了那具尸体,尸体已经被烧糊了,皮肉皆无,但是属下发现那人生前曾受酷刑,大腿、小腿皆受重击,四处重度骨折,都是一击所致,但都不是致命伤,那人颈椎上的刀伤,才是致命伤,一刀见骨,可见行刑之人下手既狠又准,是个狠角色。”
“还有什么发现?”鹿知山又问。
杜衡点头道:“属下正要禀明将军,那尸体被烧的面目全非皮肉皆无,但是内脏却坚硬异常,属下觉得甚是蹊跷,所以废了些力气把他的胃给切开了,在他的胃里发现了丹砂的粉末,还有一粒没有消化的药丸,属下觉得那药丸很是奇怪,所以属下给带了回来,将军请过目。”
“长年累月地吃丹药,所以内脏异于常人,那尸体八成就是那道士了,”鹿知山蹙着眉看着面前帕子上的那颗药丸,抿了抿唇,有些不可思议道,“这是天地同寿丸。”
杜衡大惊:“天地同寿丸?那不是皇室的续命密药吗?不是说自许太医暴毙之后天地同寿丸的秘方也跟着消失不见了,那天地同寿丸不是已经绝迹了吗?”
鹿知山却点点头,肯定道:“我绝对不会认错。”
杜衡怀疑道:“将军何意这么肯定?”
“因为我幼年之时曾经见过一次,”鹿知山淡淡道,“母妃弥留之际,已经说不出话了,一直拉着我的手哭,我就跟着哭,问父皇能不能救救母妃,后来父皇就喂了一颗天地同寿丸给母妃,母妃后来多活了一天,父皇后来跟我说,那就是大荔皇室的不传密药,天地同寿丸,只是随着许太医的暴毙,怕是要绝迹了。”
一阵沉默后,杜衡把话题又给转了过来,继续分析道:“这么说来,事情应该是这样的,皇室中有位神秘人物找到了那位道士,将那道士带到了那个偏僻小院里,以严刑逼供那道士,那道士疼得晕死过去,后来又被喂入了这天地同寿丸,逼得那道士想死都难,那道士受不住刑,终于说出了秘密,最后那道士被灭了口,十日之后,不仁子爵府突遭大火,全家葬身火海,大理寺只道那场大火是意外,如今看来,这不仁子爵府是遭人灭了口,只是那位神秘人到底是谁?他又从道士口中得到了什么秘密?”
鹿知山盯着那粒天地同寿丸,半天才开口:“从即日起,你仔细盯着和硕公主府,不关穆县主去哪儿都要有人暗中保护。”
杜衡摸了摸鼻子:“将军不是不让属下做长舌妇吗?”
鹿知山嘴角一阵抽搐:“……滚。”
杜衡退下之后,鹿知山仍旧沉默地盯着那颗天地同寿丸,他不知道皇室里的神秘人需要从道士那里得到什么秘密,但是为了这个秘密甚至不惜灭了不仁子爵府的全家,可见这是个秘密是何等机密要紧。
他隐约地察觉出这个秘密应该和穆南枝有关联,他想着邓氏和那道士的供状,一字一句地在心里过着。
小世子生而带疾……需北方贵女的心尖血做药引……穆南枝来京……八字属相都与北方贵女完全相符……邓氏替小世子求娶穆南枝……道士心生恻隐将事情捅了出来……邓氏赴死……道士经受不了酷刑将隐秘和盘托出继而被杀害……十日后不仁子爵府遭灭门……
到底是哪个环节存着隐秘呢?
那个神秘的皇室人又是谁呢?
鹿知山想不出来,他单单知道皇室怕憋着一场祸,而穆南枝也会被牵扯其中,他必须要护穆南枝周全。
嘉盛十九年重阳节
大荔重孝道,皇室更是天下表率,每年重阳皇室子孙,都要拜谒先祖,入宫给太后请安,鹿知山因腿疾已经几年没去了,今年太后下了懿旨,说是很想见一见他这个大皇孙,鹿知山起了大早,沐浴焚香更衣梳发,一点儿都不敢马虎,宋福在他的发髻上插了一支茱萸。
穿戴完毕,鹿知山一瘸一拐地出了大殿,宋福的目光不由得跟随着鹿知山的脚步,他嘴角动了动,沉默地跟着鹿知山出了二门,扶着鹿知山跨过高高地门槛,然后费劲地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