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定二年五月初五
端午节。
北狄。
这是可儿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粽子,北狄没有过端午的风俗,宋桐平素又忙,也从来记不住这些子年啊节啊什么的,所以前几日吉祥跟他说要准备过端午节的时候,他还愣了好一会儿,蓦然回首,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已经二十几年都没有过端午节了,一时间心中自是感慨万千。
可儿听说过粽子,但是却从来没有吃过,所以很是期待,头几天就一直跟在吉祥屁股后头,看她准备红枣、莲子、咸肉、赤豆等等,小丫头越看越是馋得厉害,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吉祥看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所以昨儿吉祥特地先给她熬了一锅八宝粥,小孩儿就窝在灶台前,“咕嘟咕嘟”喝下了三碗,直把肚子撑的圆滚滚地才放下碗筷,被嬷嬷抱着回了后院歇息。
吉祥正在厨房里头洗碗的时候,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她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嘴角忍不住朝上翘。
她耳力平平,但是却能清楚地分辨出那脚步声的主人。
“怎么又亲自洗碗了?冻疮不是才好利索的吗?”宋桐闻着香味儿进的厨房来,欢欢喜喜地进来,没想到迎头就瞧见吉祥站在桌台前希望,登时就皱起了眉头,“又不是没有下人,你别总是做这些,也不嫌累。”
“没事儿就一个小碗,懒得叫人来洗,”吉祥低着头把喜好的小兔子花样的瓷碗放在了桌上,一边含笑对宋桐道,“可儿从前是没有喝过八宝粥吗?刚才她足足喝了三碗呢。”
“有八宝粥?”宋桐登时惊喜地瞪圆了眼,忙得走过去,掀开了锅盖,果然瞧着还有小半锅的八宝粥,当下忙得对吉祥笑道,“别说是可儿了,就是我也能喝三大碗。”
“就知道你爱喝这个,特地熬得多,”吉祥含笑道,一边从柜中取出了一只碗,给宋桐盛了满满当当一大碗八宝粥,一边递给宋桐道,“是在这吃?还是去膳房?”
“就在这儿吧,哪儿用得着那么费事儿?”宋桐是正统的大荔读书人,一向信奉“君子远庖厨”之道,可是最近却总喜欢往厨房跑,就着灶膛里星星点点的火,一边和吉祥说话,一边吃点儿小食,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
“要点儿小菜吗?”吉祥嘴上问着,却也不等宋桐的回答,一边就蹲下来,从桌下的罐子里,夹了两样腌制小菜端到了灶台上,一边又切了一截儿白天没吃完的麻辣肠端过来,一边道,“这真是周大人让人从四川送过来的?”
“是啊,都是周燃姐亲手做的,只是离得远,在路上最少都要一个多月,根本放不住,所以每年也只能冬天送点儿过来,每一次周燃姐必定一股脑送几十斤过来,能够一家子人吃到夏天的,”宋桐一边夹着一筷子麻辣肠吃,一边感慨道,“这么些年,周燃姐不知替咱们这群兄弟做了多少麻辣肠呢。”
“在京师的时候,我也吃过,当时只知道是四川送过来的,我还以为是贡品,竟不知都是周大人的姐姐亲手做的,”吉祥夹了一筷子麻辣肠道,一边也跟着感慨,“我听闻那位女将军甚是传奇,这一次南疆之战,她也居功至伟,竟不知她还有这样的心思,每年都要做这么些腊味,真是难得。”
“周燃姐是好,是周炽的长姐,却也咱们所有兄弟的老大姐,她人真的特别好,那时候就属她最疼咱们这群小崽子,说句心窝子的话,简直跟咱们亲娘似的,真的好想她啊,”说到这里,宋桐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带着回忆起旧事的温情,顿了顿,宋桐又闷着头继续飞快地扒这那一大碗的八宝粥,一边起身又给自己添了一碗,刚刚下了一碗解了馋,这会子他就慢条斯理地品起来,在吉祥的注视下,宋桐吃了两口,忍不住笑着对吉祥道,“你怎么一直看我?”
“谁看你了?”吉祥忙得别开了眼,眨巴着眼睛,看着灶膛里头星星点点的火星子,顿了顿,又扭过脸小声问宋桐道,“八宝粥好喝吗?”
宋桐的手一顿,看着碗里头的大枣、桂圆还有各种红红绿绿的豆子,他轻轻搅着那浓稠的粥,一边点头道:“好吃,多少年都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粥了。”
“可儿也说好喝,”吉祥心里有点儿高兴,伸手把挽起来的袖子给放下了,一边小声道,“那以后我经常熬给你们爷俩儿喝,喝腊八粥最养胃了。”
宋桐看着吉祥鬓角的一朵海棠珠花,那浅粉的珠花在昏黄的烛火下轻轻地晃着,显得甚是温婉清丽,只是那珠花上头却沾着一块草灰,宋桐盯着那块格格不入的草灰看,然后伸手想把那块碍眼的草灰取下来,谁知吉祥却蓦地朝后一躲,瞪着宋桐那只还兀自僵在半空的手,蓦地就红了脸,再开口话就说不利索了:“你……你要做什么?”
明显显地就是误会了。
宋桐瞧着她慌乱的眼神、绯红的脸颊,没由来的一阵心跳加速,他明明该解释几句,但是他却又把到口的话给吞了下去,再开口的时候,就带着些荒唐了。
“你你这珠花有些旧了,我明儿去给买个新的。”
“不……不不用了,”吉祥羞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一双眼睛看东看西就是不敢朝宋桐看一眼,声音也跟着越来越小,“我成日窝在家里头,哪儿……哪儿就需要这起子花儿啊朵儿啊的,你快……别花那起子冤枉钱了。”
“花在你身上的,不冤枉,你是我妹子。”宋桐的声音也跟着小了,其实刚开始说那荒唐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自己素来不是轻浮的人,那样的话怎么就能脱口而出?可是再看吉祥的反应,他也就不那么后悔了。
吉祥拿眼悄默默地瞄了一眼宋桐,谁想正好却碰上了宋桐看过来的目光,吉祥蓦地就扭回了头来,一边磕磕巴巴地道:“兄、兄长,你还要再喝一点儿吗?”
“哦,再喝一点儿。”宋桐三口两口地把碗里的八宝粥给喝下了肚,把碗递了过去,饶是早就饱了,可是却还是再想喝一点儿这热乎乎的粥,还想和吉祥再多待这么一会儿。
哪怕,也说不了几句话。
吉祥给他新添了半碗八宝粥递过来,一边小声道:“大晚上的,别喝太多了,仔细撑着了睡不好觉。”
“好。”宋桐点头接了过来。
……
翌日。
宋桐一大早就要出门,可儿抱着他的腿,问爹爹这么早出门做什么,他顿了顿,也没有瞒可儿,蹲下来抱着可儿说,他想买份礼物送给小姑姑。
说这话的时候,宋桐心理有点儿忐忑,怕可儿会生气,但是没想到可儿倒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是应该的,小姑姑为他们做粽子,他们自然要给小姑姑回礼。
宋桐松了口气儿,问可儿要不要和他一块儿出门给小姑姑挑礼物,可儿明显很想去,但是却又惦记着要跟吉祥包粽子,后来粽子战胜了爹爹,小丫头决定留在府上这一整天都黏着小姑姑不出门,宋桐最后只得自己出了门。
不过出门前,可儿却还跟宋桐挤眉弄眼,说着自己会帮他保密,一定不会告诉小姑姑的。
宋桐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忍不住笑了,嘴上感谢他的小棉袄,可是心里却道,你家小姑姑早就知道了,哪儿用得着你这小妮子通风报信?
宋桐出了府门,在街上晃荡着,五月初春,北狄一改隆冬的千里冰封,到处都是脆生生的绿,阳光温暖,春风和煦,实在有些醉人。
宋桐已经很有没有这么舒适自在地漫步了,从前总是忙着往返于朝堂和府衙之间,没黑没白的,一眨眼,就从青葱少年变成了城府深沉的中年男人,宋桐瞧着路边刚刚抽芽的嫩柳,看着那绿的发黄的细芽,难免生出了不少感慨来。
如今,穆远特仍旧时不时地召见他,他在休沐里,穆远特也不和他聊什么政事,就随口地说着闲话,从大荔的圣贤书到豆青釉的烧制工艺,又或者是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的异同之处,天南海北地聊,句句不沾政事,但是这话是从穆远特的口中说出,难免就字字都别有用意了。
穆远特不愿意放他离朝,连带着鹿明岚都明示暗示让他踏实待着,以后跑不了他的高官厚禄、甚至是圈地为王,宋桐心里说不尽的烦恼。
鹿明岚新诞下的小皇子,明显最得圣心,穆远特怕是已经着手要为这个出世才不过月余的小皇子铺路搭桥了,而他这个从大荔而来的朝臣,自然最合适不过的了,自然穆远特轻易不会放他离朝的。
宋桐不是今年才萌生的退意,早在穆南山离开北狄的时候,他就已经灰了心,他在北狄奋斗的这二十几年,这是一路提点、扶持穆南山的二十几年,多少心血、多少辛苦,都是为了能将穆南山扶上皇位,所以穆南山这一离了北狄,对宋桐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他为此灰心了很多年,却也还是一直默默地为穆南山的回归做着准备,但是这一次在大荔,和穆南山当面详谈之后,得知穆南山已然下了决心终身留在大荔之后,他自那时候起就已经开始计划着要退出北狄朝堂了,即便没有后来白氏的离世,他也会寻摸借口告老还乡的。
只是,穆远特和鹿明岚却明显显地不愿意放手。
下个月,他半年的休沐就要结束了。
宋桐轻轻地吐了口气。
不行,得想个妥帖的办法才行。
……
宋府。
“小姑姑,你看我包的粽子好不好?”可儿拎着手里头疑似是粽子的东东跟吉祥显摆,一双大眼睛不停转啊转,“是不是比刚才的那个好?”
吉祥瞧着她手里的那一坨东东,登时就笑弯了眼:“是啊,我们家可儿真是心灵手巧,第一次包粽子就包的这么好,可比姑姑当年强多了。”
“小姑姑以前不会包粽子?”可儿托着腮好奇地看着吉祥,“我觉得小姑姑特别厉害,小姑姑什么都会做!小姑姑比谁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