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仙楼。
聚仙楼的山鸡冬笋汤实在不错,鹿知山和穆南枝两人足足喝完了一汤堡,穆南枝有些被撑到了,这时候就窝在圈椅里犯懒,等着消消食,然后再跟鹿知山下楼回去。
他们是在聚仙楼三楼雅间用的膳,这雅间的窗户正对着外头的街道,两人吃饱喝足,一边在冬日暖阳下闲聊,一边就看着窗外京师的一派繁华祥和。
“表哥,你最喜欢吃什么菜式啊?”穆南枝问鹿知山,她在宁郡王府用膳的次数也不算少了,只是宁郡王府的菜式很杂,几乎每一次的菜式都不大一样,所以她一直摸不准鹿知山的喜好。
鹿知山抿了口茶,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道:“小时候我最喜欢江南菜式,比北方菜式精致不少,像莼菜汤、银鱼羹、八宝鸭,我都很喜欢,尤其是银鱼莼菜羹,只是那莼菜乃是江南物产,又不易保鲜,纵是皇室也不易常得,每年也就只能吃上那么几回,所以每一次我都恨不得把碗底都给舔干净了。”
说到这里,鹿知山勾了勾唇,脸上漾出回忆起往事的温情来:“记得那时候,赵公公总说我用膳没有半点儿皇室礼仪,让我好好儿改改,我面上是答应了,可下次吃银鱼莼菜羹的时候,还是那般风残云卷,赵公公哭笑不得,但是每一次却还是会偷偷摸摸地给我多留一碗。”
穆南枝侧着头看着鹿知山垂首含笑端着茶杯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男人一身雍容尊贵,根本想象不出他年幼时候抱着个汤碗舔碗根儿是个什么好笑模样,她支着个脑袋好奇问道:“表哥说的可是那赵如海吗?”
鹿知山点点头:“是啊,那时候父皇很忙,我母妃又早逝,平日里都是赵公公照顾我,他待我极好。”
“那现在呢?表哥现在喜欢吃什么?”穆南枝仰着头继续问。
鹿知山一时没有回答,对着个窗子沉思半晌,这才开口:“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鹿知山说的是实话,自去了南境战场,从前这些子生活里的小情趣小喜好早就被磨没了。
穆南枝不信,嘟囔着嘴问:“怎么会呢?谁还没有个喜好啊?”
鹿知山浅浅地勾了勾唇,淡淡道:“在南疆待久了,成日嗅着血腥味道,看着尸累成山,说不定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哪还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自是领到什么吃什么就是了。”
穆南枝静静地听着,没吭声,她忽然才想起,鹿知山在成为疼她、宠她的表哥之前,还是位叱咤风云、戍守边疆的大将军,她看着男人沉默的脸,有点恍神。
“表哥,那银鱼莼菜汤呢?”穆南枝小心翼翼地问,“现在你也不爱吃了吗?”
鹿知山抿了抿唇,含笑道:“也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没小时候的那股子味道了,总觉得厨房的手艺再好,也没有赵公公偷偷摸摸给我多留下的那一碗来的好喝。”
穆南枝似乎也想起了什么,沉默一会儿,然后道:“我刚来大荔的时候,身边就只一个大不了我几岁的吉祥,我一哭她也跟着哭,根本顶不上事儿,那时候也有一位嬷嬷待我极好,她从前是在良太妃身边伺候的,年纪很大,有些耳背,不识字,性子又倔,不会巴结奉承,却很是忠心耿耿,听说连娘亲都是她一手带大的,良太妃很是看重她,所以特特拨过来伺候我,她对我很好,她教我大荔皇室礼仪,给我做饭穿衣,每年我过生辰,她都给我擀一碗鸡蛋面,她的名字很好听,叫碧香,我喜欢叫她香嬷嬷,有时候我会故意叫成香饽饽,她也从来不跟我生气,只是我十一岁那年,香嬷嬷被人给毒死了。”
良太妃是端慧和硕公主的母妃,是穆南枝的外祖母。
鹿知山蓦地一转过了脸:“是被人给毒死?她不是病逝的吗?”
鹿知山还在南疆的时候就一直很关注穆南枝,所以也知道从前穆南枝身边的确有这么一位嬷嬷,只是那嬷嬷不是病死的吗?
“这个表哥也知道?”穆南枝有些吃惊,随后又牵出一个苦涩的笑来,“那时候人人都道那位香嬷嬷是得了怪病,暴毙而亡,但是我却知道香嬷嬷是被人毒害而死。”
“那碗蜜豆百合粥本来应该是给我喝的,但是香嬷嬷一直都有为我尝饭的习惯,那天香嬷嬷喝下一勺子的蜜豆百合粥之后,登时就七窍流血倒在地上了,”穆南枝面色发白,嘴唇轻颤,目光怔怔地看着窗外,半晌才又道,“那个时候,我被吓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去叫太医,但是香嬷嬷却死死抓着我的手,她说自己活不久了,让我不要张扬,让我取了帕子把她脸上的血污抹去。”
“她说就当她是得了怪病暴毙,她还说,良太妃已经庇护不了我了,让我去求太后庇护,求太后给我赐新的嬷嬷过来,好好孝顺太后,争取早日出宫。”
“后来,我都照做了,轻易不敢再去见良太妃,一门心思地讨好太后,太后果然给我赐了新的嬷嬷,对我也加以照拂,我在太后的面前渐渐得了脸,第二年皇上就晋我为郡君,我也终于搬出了宫,住进了我娘亲的端慧和硕公主府。”
鹿知山伸手握住了小孩儿微凉的手指,他没开口询问是谁下的毒手,他只是紧紧握着小孩儿的手,然后将小孩儿揽入怀中。
“表哥,如果那年你没有战败,没有伤了膝盖,现在会是怎样的光景呢?”穆南枝靠在鹿知山的肩膀,看着窗外云卷云舒,轻轻问。
鹿知山摇摇头:“不知道。”
“表哥,你后悔过吗?”穆南枝又问。
“不后悔。”
他是真的不知道,也是真的不后悔。
若是顺化一战,没有以那么惨烈的战败收尾,如果他的膝盖没有中那一箭,那枚现在会怎么样?
他也想过这个问题,想着他或是一身银甲继续戍守南疆,或者是已经入驻东宫日日勾心斗角并案牍劳形。
后悔吗?
他不后悔,十二年战场烽烟、一条残腿,都是他的选择,他没有后悔的余地,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更加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因为现在这样已经足够好了。
“那你以后也不许后悔。”穆南枝死死地握着男人的手,有些有些虚张声势地瞪着他,但是手心的汗却泄露着她的不安。
鹿知山目光沉沉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这也是我想跟囡囡说的,嫁给我这么个潦倒又有残疾的老男人,虽是委屈了囡囡,但是囡囡却不许反悔。”
穆南枝听他这么说又高兴又是心疼,她握着鹿知山的手,蹙眉道:“表哥,以后你别再这么说自己了好不好?我听着心里实在难受得不行,我不管别人是怎么看表哥的,但是在我这里,表哥是最好的,是谁都比不上的,我能嫁给表哥,是我三生有幸,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鹿知山反手将小孩儿的手握住,小孩儿的手修长白皙,这么被男人的大手给握着显得格外纤细白嫩,穆南枝的手心都是汗,她能感受到鹿知山落在自己身上的炽热目光,所以她根本不敢抬头,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觉得自己的心里的那只小鹿,又开始到处乱撞了,撞得她晕头转向。
“囡囡说得都是真心话?”
“当然,再真心不过了。”
穆南枝微不可闻地道,下一秒,她的手被握得更紧了,鹿知山的力道有点儿大,她甚至感觉到了疼痛,但是她却一动不动,根本舍不得放开鹿知山的手。
此时此刻,穆南枝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集中在了自己被紧握的右手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肤下的奔流的血液,甚至是毛孔的张合,她觉得慌张极了,但是又觉得很平静,她觉得一定是自己才学不佳,所以才找不到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沉寂半晌,鹿知山忽然沉声道:“所以那天午间,囡囡忽然闯入王府逼问我愿不愿迎娶你,其实并不是因为康亲王世子入宫求亲之故?而是因为囡囡真的想嫁给我?”
……
穆南枝眼眶被眼泪激得通红,她忍着眼泪,她抬起头瞪着鹿知山:“谁要嫁给你了?谁逼问你愿不愿娶我了?!鹿知山,你少胡说!”
“都是表哥不好,又惹囡囡生气了,囡囡若是生气只管骂一顿表哥就是,要是尤嫌不够,打一顿也不是不行。”鹿知山真是心疼死了她的这幅模样,忙得伸手想去擦小孩儿湿乎乎的眼,却被小孩儿伸手给挡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