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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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白夜(12)

八月一日

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您高兴啦,亲人儿,因为上帝赐给您报恩的机会,您现在可以施恩于我了。我相信您的一片心意,瓦兰卡,我相信您有天使般的善良的心,不过您别再像过去那样责怪我到了老年还荒唐,——我说这话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唉,错误已经犯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您一定认为这是错误的话。不过,我亲爱的,从您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很不好受!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我的气。亲人儿,我心里实在太难受了。穷人有点怪脾气,这是难免的现象。我早就感觉到这一点。一个穷人,总不免多心。他用另一种眼光看人世间,斜着眼睛打量每一个过路人,惶惶不安地朝四下里张望,留神听人家说的每一句话,——人家是不是在讲他?是不是在说他非常难看?简直说得他也信以为真?比如他们说从这方面看他怎么样,从另一方面看他又怎么样?每个人都明白,瓦兰卡,穷人比一块破布还不如,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只得任凭人家乱写一通!那些无聊文人呀,就随心所欲地乱写一通!穷人从前怎么样,往后还是老样子。为什么一成不变呢?因为,据他们看来,穷人身上的一切必须暴露无遗,不应该有任何珍藏于内心的东西,当然根本谈不上一星儿自尊心!前两天叶麦利亚告诉我说,人家在某个地方为他认捐,可是每给他十戈比,都要来一番正式的审查。他们以为他们白白地给了他钱,——其实并不如此。他们掏出钱,却也看到了穷人的寒酸相。现在,亲人儿,慈善工作做得很奇怪……也许,向来就是这样吧,谁知道!他们要么不会做工作,要么是老手,——两者必居其一。您恐怕不了解这些事,所以我才讲给您听。别的事我们一窍不通,这些事却全明白!为什么穷人都了解这一切,都有这样的看法?为什么?嗨,凭经验呗!他就知道,比如说,一位老爷在他身边走,正要上一家饭馆,自言自语道:“这个衣衫褴褛的文书今天吃什么呀?我要吃油煎肉卷,他大概吃那没有油水的薄粥哩。”我吃没有油水的薄粥,跟他有什么相干?可是就有这种人,瓦兰卡,就有这种人尽想这种事。那些下流的文痞走来走去,专门看人家用整个脚底踩在石铺马路上还是光用脚尖走路,看到某个机关里的某个文书,一个九等文官,他的光脚趾从靴子里露了出来,两袖的肘部磨破了,——他们就把这一切写下来,于是这些无聊的事情都印成了文字……我的衣袖肘部磨破了,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是啊,瓦兰卡,只要您不嫌我说话粗鲁,我就告诉您,穷人在这方面最怕羞,可以说,跟你们少女一样。你们决不肯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请原谅我说话粗鲁),穷人同样不愿意人家偷看他的小窝,探听他的家庭内幕,——就是这么回事。瓦兰卡,那您为什么还要跟我的冤家对头(他们蓄意破坏我这个老实人的名声)串通一气来欺侮我呢?

我今天坐在办公室里,就像一头狗熊,像一只拔了羽毛的麻雀,我自己羞惭得脸上发烫。我真害臊,瓦兰卡!一个人的胳膊肘从衣服里边露出来,纽扣勉强挂在衣服上晃荡,他怎么能不害臊呢?我偏偏就是这样一副狼狈相!怪不得心灰意懒了。可不是!……斯杰潘·卡尔洛维奇今天跟我谈公事,谈呀谈的,仿佛无意间说了这么一句:“唉,您呀,我的老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却又没有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过我都猜得出,所以我脸红了,连我的秃顶也泛红了。这件事实际上倒也没什么,可还是使得我惶惶不安,忧心忡忡。他们会不会已经探听到什么?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们探听到什么才好!我承认,我怀疑一个人,非常怀疑这个人。这伙坏蛋是无恶不作的!他们就会出卖别人!为了一个子儿,就会把别人的私生活通通泄露出去;他们根本没有一点道德观念。

我现在知道这是谁玩的花样。是拉塔齐亚叶夫。他认识我们机关里的一个人,在谈话中间添枝加叶地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或者他在自己机关里讲开了,然后又传到我们机关里来。我们这所房子里人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们用手指头朝您的窗户指指点点;我明白他们指的是什么。昨天我上您那儿去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从窗口探出头来,女房东开腔说什么“魔鬼跟小妞儿勾搭上啦”,她还用难听的诨名称呼您。但是这一切远远及不上拉塔齐亚叶夫的恶毒心思,他竟把我和您写进他的书里去,用讽刺挖苦的笔法描绘我们。这是他自己说的,我们那儿有些好心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已经动不出脑筋,亲人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无可讳言,我们触犯了上帝,我的小天使!亲人儿,您想送本书来给我解解闷儿。哎,别提书啦,亲人儿!书是什么东西?全是谎话!小说就是瞎编出来的故事,专门给闲得发慌的人消遣的。请您相信我的话,亲人儿,相信我的老经验吧。如果有人给您讲起什么莎士比亚,说什么莎士比亚在文学上有一手,那么莎士比亚也是胡说八道,纯粹是胡说八道,极尽造谣中伤之能事!

您的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八月二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别发愁啦;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费奥多拉替她自己和我接来了一大堆活计,我们高高兴兴地做起来。说不定我们能把目前的局面改善起来。她总怀疑我最近的倒霉事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有关,但是现在我倒也不在乎这些。我今天觉得特别快活。您想借钱,我劝您千万不要借!等到要还钱的时候,那就吃苦啦。还是多接近我们,常到我们这儿来,别去理睬您的女房东。至于说您还有另外的冤家对头,我倒认为这是您多心,自寻烦恼,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得注意,我已经对您说过,您的文笔很不流畅。好吧,再见,再见了。盼望您一定来。

您的

瓦·杜

八月三日

我的小天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要赶紧告诉您,我的命根子,我这里有点希望了。对不起,我的姑娘,小天使,您在信中劝我不要借钱吗?我亲爱的,不借钱不行哪。我的境况已经很糟,万一您那里又有什么变卦,那可怎么得了!何况您身子那么虚弱,所以我说我非借钱不可。是啊,我还是得去借钱。

我要告诉您,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在办公室里我跟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并排坐。他不是我已经告诉过您的那个叶麦利扬。这一位,跟我一模一样,是个九等文官。我们整个机关里就数我们俩年纪最大、资格最老了。他心地善良,大公无私,不善辞令,看起来像一头笨熊。然而他办事认真,能写一手标准的印刷字,说句老实话,写得不比我差,——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我和他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只是按照一般礼节说一声“再见”和“您好”,或者有时我需要小刀子用,我就说“请您,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把刀子借我用一用”,总之,我们之间只有共同相处中的一般性接触而已。可是今天他对我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为什么您总是这样心事重重?”我看出这个人对我是一片好心,我就告诉他:“事情是这样的,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我没有全部说出来,这是千万要不得的,我永远也不会全部说出来,因为我没有勇气这样做,我只讲了一点儿给他听,我说我手头紧,等等。“那么,老兄,”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说,“您不妨借钱呀。您可以向彼得·彼得罗维奇借,他收利息放债。我向他借过钱。他要的利息不高,相当公道。”这样,瓦兰卡,我的心动了。我想了又想,心想也许上帝能叫这个彼得·彼得罗维奇发发慈悲,借钱给我。我已经在盘算,借到钱就可以还女房东的债,可以帮帮您的忙,也可以把我自己身上稍稍收拾一下,要不然,像现在这副样子可真丢尽了脸,我甚至不好意思坐着办公,除此以外,我们的那些促狭鬼还要取笑我,让他们见鬼去吧!而且,大人有时会从我们的办公桌旁边走过,万一朝我看一眼,就一定会看见我穿得不成体统!大人是很注重衣冠整洁的。他可能什么也不说,而我却要羞死了,——八成会这样。所以我壮起胆子,把自己的羞耻心藏进破口袋里,去见彼得·彼得罗维奇,满怀希望,同时又胆战心惊,——心情十分复杂。嘿,结果呢,瓦兰卡,却是一场空!他正忙着,在跟费多谢伊·伊凡诺维奇说话。我从侧面走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转过头来看,我便接着说下去:如此这般,我需要三十卢布等等。他起初不懂我说话的意思,等我向他说明了一切,他便笑了起来,可是一句话不说,没有一点动静。我又向他提出自己的要求。他问我:“您有抵押品吗?”接着,他就埋头看文件,写他的字,瞧也不瞧我一眼。我有点发慌了。我说:“没有,彼得·彼得罗维奇,抵押品没有,”我又向他讲明:等到薪水一发下来,我就还,一定还,首先还债。正在这时候,有人叫他去,我就等他。他回来了,动手削鹅管笔,仿佛没有看见我似的。于是我重新提我的事,我说:“彼得·彼得罗维奇,难道不能帮我一点忙吗?”他一声不响,只当没听见,我站了好一会儿,心里想:我最后再试一回吧,我又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还是不吭气,削好了笔尖,又只管写他的字,我就走开了。您瞧,亲人儿,也许他们都是好人,可是傲慢,太傲慢了,——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们怎么能接近他们呀,瓦兰卡!我把这些通通写出来让您知道。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听了也笑起来,摇摇头,但是他真心诚意地劝我不要灰心。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答应给我另外介绍一个人,瓦兰卡,这个人住在维堡街,也是放债收利息的,是个十四等文官。叶麦利扬·伊凡诺维奇说,这个人一定肯借钱给我。我的小天使,明天我去,好不好?您看怎么样?不借钱可不行哪!女房东要把我从屋里赶出去,不肯供给我伙食。我的靴子破得不成样子,亲人儿,衣服上的纽扣都掉光了……样样东西都缺哪!如果有个长官看到我这样衣衫褴褛,那可怎么办?不得了,瓦兰卡,不得了,真正不得了!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八月四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看在上帝面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赶紧借点钱来吧。我本来不应该在这当口再来求您帮忙,可是您要知道,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呀!在这个地方,我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我这里出了极其可怕的事,您可知道,我此刻心里多么惊慌不安!您倒想想看,我亲爱的,今天早晨我们家来了个陌生人,已经上了年纪,可以说是个老头子,戴着许多勋章。我很惊奇,不明白他上我们家来干什么?费奥多拉这时候上铺子去了。他开始询问我生活怎么样,做些什么事,他不等我回答,就告诉我说,他是那个军官的伯伯,他的侄子行为不检点,还要散布谣言破坏我们的名誉,他非常生侄子的气。他说他侄子是个轻浮的少年,他愿意保护我。他劝我不要听信年轻人的花言巧语。他还补充说,他非常同情我,就像他是我的父亲一样,又说他对我怀着慈父般的感情,准备处处帮助我。我满脸绯红,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也没有急忙道谢。他硬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脸颊,说我长得漂亮极了,他特别喜欢我脸上的酒窝儿(天晓得他在说些什么),最后,他自称是个老人,想吻我(他的心眼儿多坏)。这时候费奥多拉走了进来。他有点发慌了,可是接着又说他很敬重我,因为我为人谦逊和端庄,他很希望我不要把他看作外人。然后他把费奥多拉叫到一边去,找了个奇怪的借口想塞给她一些钱。费奥多拉当然不肯拿他的钱。最后,他准备走了,又一次重复种种保证的话,还说他再要来看我,并且带耳环送给我(他自己仿佛也很窘),他劝我搬个家,有一所非常漂亮的房子可以介绍给我,这房子是他看中的,不用我花什么钱。他说他非常喜欢我,因为我是个纯朴、懂事的姑娘。他劝我要提防那些浪荡的花花公子,最后终于说出来他认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要他转告我:她要亲自来看我。这时候我恍然大悟了。我不知道我那会儿是怎么一副样子,我生平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我发火了,骂得他抬不起头来。费奥多拉帮着我,可以说是把他从屋里撵了出去。我们肯定这全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在捣鬼,要不,他打哪儿了解到我们的情况?

现在我求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求您帮我一把。看在上帝面上,别撂下我不管!请您去借钱,不论多少,快弄点钱来。我们在这里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可又没钱搬家,于是费奥多拉出了这么个主意。我们至少需要二十五卢布,这笔钱我一定会还给您的,我可以做活儿挣来。费奥多拉这两天还要为我去接活计,所以如果人家要您出很高的利息,那您别放在心上,尽管答应好了。这笔钱我一定会全部归还给您,不过,看在上帝面上,现在您得帮我一把。目前您自己的境况不好,我却还要给您添麻烦,心里确实很不好受。可是,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您一个人身上了!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替我想想吧,但愿上帝赐给您好运气!

瓦·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