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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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夜(2)

四月八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唉,亲人儿,唉,我的亲人儿,看来这种日子已经临到我这苦命人的头上!是的,您取笑我这个老头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过,这要怪我的不是,完全怪我的不是!年纪老了,头发已经稀稀拉拉,就不该动什么感情,讲那些傻话……我还要说,亲人儿,一个人有时候是奇怪的,是很奇怪的。噢,我的老天爷哪!讲一件事,往往会引申开去。这会有什么结果呀?什么结果也没有,只会引出一派胡言来,噢,老天爷保佑我!亲人儿,我没有生气,只不过回想起这一切就觉得懊丧,我也后悔我给您的信写得那么傻呵呵的痴情十足。今天我上班去,昂首阔步,得意扬扬,心里不知怎的像过节似的欢快,真高兴哪!我认认真真地办起公事来,——后来怎么样呢?后来呀,我抬头朝四下里一打量,发现一切都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平淡无味、毫无生气。还是那么些墨水迹,还是那么些桌子和公文。我也没有变样,从前是什么模样,现在还是什么模样。那怎么会骑到珀伽索斯[7]的背上去?是因为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是不是这个原因?在我们院子里窗台底下素来一片荒芜,哪儿来什么芳香!这分明是我一时恍惚而产生的幻觉。这倒是常有的事:一个人在自己的感情圈子里走不出来,于是就胡言乱语起来。这不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而是由于多余的、愚蠢的狂热。我不是走回家,而是拖着步子勉强磨蹭到家的,我的头无缘无故地突然疼起来,看来真是祸不单行哪(我的背大概受了风寒)。春天来了,我喜出望外,却傻头傻脑地穿着单薄的外衣出门了。您误解了我的感情,我的亲人儿!您把我感情的流露完全领会错了。鼓舞着我的是一种父爱的感情,一种纯粹父爱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因为照您孤苦伶仃的情况来看,我理应待在您亲生父亲的地位。我这些话完全出自内心,是亲人的肺腑之言。不管怎么说,我终究是您的远亲,虽然像俗话所说的是一表三千里的远亲,但毕竟是个亲戚,现在又是最贴近的亲戚和保护人。因为在您最有权利得到保护的地方,您得到的却是背叛和凌辱。至于说到写诗,我要对您说,亲人儿,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再来学写诗,实在不合适。诗就是胡诌!现在学校里的孩子们就为诗挨打……就是这么回事,我的亲人儿。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为什么您给我写信要提到什么舒服不舒服,安静不安静,还要作这样那样的比较?我的亲人儿,我不是一个很苛刻、爱挑剔的人。我从来没有生活得比现在更好。人都老了还讲究些什么?我不愁吃,不愁穿,干吗还要想入非非!又不是伯爵出身!我的父亲不是贵族,按收入来看,要养活一家子人,比我要艰苦得多。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不过,说实话,我的老房子确实要好得多,住在那儿比较安适和自在,亲人儿。当然喽,我现在住的地方也不坏,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加有趣,也可以说,更加丰富多彩。我对这一点毫无怨言,可是我还是留恋老房子。我们这些老人,也就是上了年纪的人,对旧东西总觉得很习惯,自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从前我住的房子不大,墙壁是……这有什么好啰唆的!——墙壁就像所有的墙壁一样,问题不在于墙壁,可是,回忆我的种种往事,总引起我无限感慨……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感慨归感慨,而回忆总是那么迷人。甚至过去那些倒霉事,原来惹得我十分恼恨的,在回忆中也会变得不那么可恨,反倒成为一段动人的经历。那时候,我们过着多么清静的日子,瓦兰卡,我和我的房东老太太,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我想起这位老太太,我还是觉得很悲伤!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收取的房租很便宜。她用一根根一俄尺[8]长的织针把各种各样的零料编织成毯子,她老是做这个活儿。我和她合点一支蜡烛,我们就在一张桌子上工作。她有一个小孙女,叫玛莎,我记得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现在怕是十三来岁的小姑娘了。那时候她真是个小淘气,天真活泼,老是逗得我们发笑。我们就这样三个人一起生活。在那漫长的冬夜里,我们围着圆桌子喝茶,然后干活儿。老太太为了不让玛莎感到冷清,不让这个小淘气耍脾气,就经常讲故事。多么有趣的故事啊!不光是孩子,就是有见识、有头脑的成年人也会听得出神。可不是!我自己就常常点燃了烟斗,聚精会神地听故事,把手里的工作抛在一边。那孩子,就是我们的小淘气,沉思起来。她用小手托着玫瑰色的小脸蛋儿,张着可爱的小嘴巴。听到有点可怕的故事,她就紧紧地偎在老奶奶身上。她的模样儿实在可爱,我们只顾瞧着她,却没看到蜡烛结成烛花,没听见外面暴风雪有时狂卷怒吼。我们生活得多么美好,瓦兰卡,我们在一起不知不觉过了差不多二十年。我干吗絮叨个没完!也许您根本不喜欢这样的话题,我回忆起来也并不那么省力,特别是现在,正当暮色降临的时候。捷列扎忙个不停,我头疼,背也有点儿痛,脑筋可真怪,仿佛也出了毛病。今天我真愁闷,瓦兰卡!您写的什么呀,我的亲人儿?我怎么能来看您?我亲爱的,人家会说什么闲话?要来看您,就得穿过院子,我们这里的人都会看见,就要盘问打听——于是议论纷纷,捕风捉影,把好端端的事情说得不知有多难听。不,我的小天使,我还是在明天晚祷的当儿跟您碰面吧,这样做比较稳当,我们俩用不着担风险。亲人儿,您可不要见怪,我给您写了这么一封信。我重读一遍,自己也发现写得很零乱。瓦兰卡,我年纪老了,又是个没有学问的人,年轻时候没有好好受教育,现在再要从头学起,脑袋瓜不听使唤啦。亲人儿,我承认我不善于细细描述,即使别人没来指摘或取笑,我也知道,如果我想写得生动些,那就准会废话连篇。今天我看见您在窗户边,看见您放下窗帘。再见,再见,上帝保佑您!再见,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您的挚诚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我的亲人儿,现在我不能写讽刺别人的文字了。我年纪老了,亲人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能信口开河去取笑别人!人家也会来取笑我的,正如俄国有句谚语:谁给别人掘坑,那么他……自己就会掉进坑里。

四月九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唉,您这样愁闷,这样恼火,我的朋友和恩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真该害臊才是。难道您真的生气了?!嗯,我说话常常太随便,但是我没想到您会把我的话当作对您的嘲弄。请您相信,我永远不会嘲笑您的年岁和您的人品。这全怪我的轻率,更由于我太苦闷了,心里苦闷,说话、做事考虑就不周全了!我还以为您自己在信中也想说说笑笑呢。现在我发现您对我不满,我真伤心啊。不,我的善良的朋友和恩人,如果您怀疑我忘恩负义,不近人情,那您想错了。您给予我种种照应,您保护我免受坏人的欺凌,这些我都铭记在心。我将时时刻刻为您向上帝祈祷,如果我的祈祷能传到上帝那儿,上天有灵,那您就会得到幸福了。

我今天身体很不舒服。我忽而发烧,忽而发冷。费奥多拉很替我担心。您不必不好意思来看我们,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关别人什么事!您是我们的熟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不能再写下去了,因为我身体很不舒服。我再一次请求您别生我的气,相信我永远尊敬您,永远爱慕您。

多么荣幸地作为

您的最忠诚的、最恭顺的仆人

瓦尔瓦拉·杜勃罗谢洛娃

四月十二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唉,我的亲人儿,您这是怎么啦!瞧,您每一次都把我吓一跳。我在每一封信里都叮嘱您:多保重身体,衣服要穿得暖,天气不好不要出门,处处得谨慎小心,——可是你呀,我的小天使,就是不听我的话。唉,我亲爱的,您简直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您身子弱,就像一根弱不禁风的稻草,这一点我知道。只要吹一点儿风,您就受不住,要害病。所以您一定要多加小心,好好照料自己,不能冒险,不要使您的朋友难受和忧愁。

您表示这样的愿望,亲人儿,想详细了解我的日常生活和我周围的一切情况。我很高兴立刻来满足您的愿望,我的亲人儿。我要从头说起,亲人儿,这样我就能挨着次序说下去。第一,走进我们屋子的大门,看到的楼梯都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正门的楼梯,干净、明亮、宽敞,全是用生铁和红木做成的。可是后边的楼梯就甭提了。螺旋式的楼梯,又潮湿,又肮脏,梯级也坏了,墙壁积满了油腻,手靠上去就会给粘住。在楼梯的每个平台上,堆放着箱子、椅子和破柜子,窗上的玻璃已经打落。一只只木盆盛满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垃圾、蛋壳和鱼鳔。一股难闻的气味……总之一句话,糟得很。

我已经给您描写过房间的布局。居住无疑是方便的,确实如此,但是房间里总叫人感到憋气。倒不是有什么恶臭味。如果要形容一下,那是一种有点霉烂的、甜得发腻的怪味儿。初次闻到这种气味是怪不好受的,但是这一点没有关系,只要在我们这里待上两三分钟,就闻不出这种味儿来了,你也不知道味儿是怎么跑掉的,因为你自己沾上了这种怪味儿,衣服散发着这种味儿,手散发着这种味儿,一切东西都散发着这种味儿,——这样你就闻惯了。黄雀在我们这里活不长久。海军准尉已经买第五只了,就因为鸟儿在我们的空气中活不了。我们的厨房大得很,又宽敞又明亮。是的,每天早上,煎鱼呀,煎牛肉呀,不免有股油烟气,洗这洗那,溅得满地都是水;可是一到晚上,这里就成了天堂啦。我们厨房里的一些绳子上总晾着破旧的衣衫,由于我的房间离得近,就是说跟厨房紧挨在一起,所以衣服散发出来的味儿使我觉得不那么舒服,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住一阵子会习惯的。

从一大清早起,瓦兰卡,我们这里就热闹起来:有人起床了,走来走去,弄出砰砰的声响,——该起身的人都下了床,有的要上班,有的虽然不上班也照样起身;大家开始喝茶。我们这里的茶炊多半是女房东的,总共没有几个,所以我们只好按次序轮流使用,谁要是不按次序拿茶壶来盛茶,那准得马上挨一顿臭骂。我头一回就弄错,于是……不过,这有什么好写的!我在这里跟所有的人都认识。头一个认识的是那个海军准尉。他十分坦率,什么都讲给我听。他讲到他的爹和妈,讲到他的姐姐,她嫁给图拉的一个陪审官,还讲了喀琅施塔得城。他答应处处保护我,还立刻邀我到他那儿去喝茶。我在大伙儿平时打牌的那个房间里找到了他。他们拿茶给我喝,一定要我跟他们一起赌。他们有没有笑话我,我不知道;可是他们自己赌通宵,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们也在赌。粉笔,扑克牌,整个房间里烟雾腾腾,我眼睛也觉得刺痛。我不赌,他们立刻说我太一本正经。自此以后他们一直不跟我说话,老实讲,我倒反觉得很高兴。我现在不去找他们了。他们赌个不停,劲头可真大!在文学部门办事的那个文官那里,晚上也常有聚会。嗯,他那里就很好,讲礼貌,谦虚,真诚,一切举止很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