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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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夜(3)

噢,瓦兰卡,我顺便告诉您,我们的女房东是个讨厌的女人,还是个泼妇。您看到过捷列扎。唉,她像个什么样子呀?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有病的小鸡。屋子里总共两个仆人:捷列扎和房东的男佣人法里杜尼[9]。我不知道,也许他还有别的名字,但是大家这样唤他,他也认账。他是个芬兰人,火红色头发,独眼,翘鼻子,粗里粗气的。他老是跟捷列扎吵架,差点儿动手打起来。说真的,我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很称心……夜里倒下头就睡着,睡个安稳觉,——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一帮人老是坐着打牌,有时候还干那种说不出口的勾当。现在我已经渐渐习惯了,我觉得奇怪的是有家眷的人在这样嘈杂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去。有一家穷苦人家向我们的女房东租了一个房间,不过不跟其他房间并排一起,而是单独地在另一头的角落里。他们才安静呢!谁也听不见他们有什么动静。他们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当中用一块布幔隔开。房客原来是个文官,七年前不知为了什么被革了职,现在失业了。他姓戈尔什科夫,头发已经花白,个儿矮小。他穿着那样油腻、那样褴褛的衣服,叫人见了真难受,比我的衣服要破烂得多!他身上皮包骨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和他有时在走廊里碰面)。他的膝盖发抖,手发抖,头发抖,总是由于害病的缘故吧,至于害什么病,那只有上帝知道了。他怯生生的,看见什么人都怕,总靠着边走路。我有时也很胆小,可是他比我更胆小。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大孩子跟父亲一模一样,也是皮包骨头。妻子从前想必是挺漂亮的,现在也还看得出来。这个可怜的女人,穿得那么破破烂烂的。我听说他们欠了女房东的钱,她对他们很不客气。我也听说戈尔什科夫本人碰上了倒霉的事情,他因而丢了饭碗……是不是打官司,有没有开庭,有没有什么判决,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我就没法对您说清楚了。他们可真穷哪,——我的上帝!他们的房间里永远是悄没声儿的,仿佛里边没住人似的。甚至连孩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也不见孩子们有玩耍嬉闹的日子,这可不是好兆头。一天晚上,我路过他们的房门口,只觉得屋子里静得有点异样。我听见抽搭的声音,接着有人在低声说话,接着又是抽搭的声音,分明他们在哭,饮泣吞声,哭得那么悲伤,我也忍不住心酸了。后来我整夜想到这些穷人,当然睡不好觉。

好吧,再见了,我最亲爱的瓦兰卡!我尽我的能力给您描述了这一切。今天我一整天想到的就是您。我的亲人儿,我就是替您操心哪。喏,我的心肝,我这才知道您没有御寒的大衣。彼得堡的这种春天呀,刮风不算,还有雨夹雪,——真要我的命,瓦兰卡!这样绝妙的气候,哎哟,求上帝保佑我!我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风格,瓦兰卡,什么风格也没有,我的心肝,请您不要见怪。我也很想有点风格!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主要是让您快活快活。如果我受过像样的教育,那情况就不同啦。可是我受过多少教育呢?连学费也付不起,还谈得上什么。

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四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我遇见我的表妹萨莎!真可怕!她快要送命了,可怜的人!我还从旁人那里听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老是在打听我的情况。看来她永远不会放过我。她说,她准备原谅我,不算过去的旧账,还一定要亲自来看我。她说,您根本不是我的亲戚,她才是我的近亲,您没有任何权利挤到我们亲戚中间来,我靠您的施舍过日子,接受您的供养,这是不体面的、丢脸的事……她说,我忘了她的养育之恩,她使我和妈妈免遭饿死的厄运,她养活我们,两年半多来在我们身上花了不少钱。除去这些以外,她还免了我们欠她的债。瞧,连我妈妈她也不肯放过!但愿可怜的妈妈能知道人家是怎么对付我的!上帝看到一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太傻,有福不会享。她已经引我走上幸福的道路,其余的事情就不能怪她,是我自己不会或者不愿意爱护自己的名声。到底该怪谁呀,我的上帝!她说,贝科夫做得完全对,他不愿意随随便便娶个那样的女人……干吗写这些!听她一派胡言真不好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发抖,流泪,痛哭。这封信我给您写了两个钟头。我还以为她至少会在我面前认错,可是瞧,她现在摆出一副什么架势!看在上帝面上,您千万别担忧,我的朋友,我唯一的好心人!费奥多拉什么事儿都喜欢夸大其词,其实我没有病。只是我昨天到沃尔科沃去为我妈妈做安魂祭祷,路上着了点儿凉。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我是诚心邀您的。唉,可怜的,我可怜的妈妈呀,真希望你从坟墓里走出来,希望你知道,希望你看见,人家是怎么对付我的!……

瓦·杜

五月二十日

我亲爱的瓦兰卡:

给您送上一些葡萄,我的心肝,据说这东西对病后身体虚弱的人是很有好处的,医生也推荐说这东西可以解渴,是解渴的佳品。前两天您想要点儿玫瑰花,亲人儿,现在我也给您送上。您的胃口好不好,我的心肝?这可是最要紧的。谢天谢地,总算一切已经过去,已经结束,我们的灾难也快告终了。我们要感谢上天!至于书,目前我哪儿都弄不到。听说这里有一本好书,写得很有风格。大家都说这本书好,我没有看过,可是这里的人都称赞。我提出我要看,他们答应给我送来。只不过不知您喜欢不喜欢看?您在这方面的要求很高,人家很难迎合您的兴味,我了解您,我亲爱的;您大概想看各种各样的诗,感伤的诗,爱情的诗,——好吧,我就弄诗来,把诗都弄来;那边还有一本手抄本。

我生活得很好。您,亲人儿,请不必为我担忧。费奥多拉乱说我的情况,全是编造出来的。您可以对她说,她在扯谎,您一定要对她说,对这个造谣生事的人说!……新制服我根本没有卖掉。我为什么,您倒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卖掉呢?听说我就要有四十个银卢布的奖金到手,我为什么要卖衣服呢?您,我的亲人儿,不用担心。费奥多拉呀,她就是爱猜疑。我们快要过好日子啦,我亲爱的!只要您,我的小天使,早日恢复健康,看在上帝面上,早日恢复健康,别让我这个老头儿伤心。谁对您说我瘦了?谣言,又是谣言!我身体非常好,胖了许多,胖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我总是吃得饱饱的。就是希望您赶快恢复健康!好吧,再见,我的小天使。吻您的所有的小手指。

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附言:哎哟,我的心肝,您又写了什么呀?……您可别傻啦!我怎么能常常去看您,亲人儿,怎么能呢?我要问您。除非我利用漆黑的夜晚,可是在眼前这样的季节几乎不会有漆黑的夜晚。我的亲人儿,小天使,在您病重的时候,在您昏迷的时候,我可几乎一步也没有离开您。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做的。后来我不去看您了,因为人家开始好奇地问长问短。即使没有这样的事,这里也已经有流言蜚语了。我信得过捷列扎,她不会乱说话;但是您自己想想看,亲人儿,如果人家了解我们的底细,事情会闹成什么样子?到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会怎么说?所以您还是得克制自己,亲人儿,一直熬到身体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到那时候呀,我们就能在外面什么地方来一个朗德武[10]。

六月一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我真想做一件使您称心如意的事情,来报答您对我的种种关注,报答您对我的悉心爱护。于是我决定抽空在抽屉柜里翻寻,找出我的笔记本来。现在我给您送上这本笔记本。这还是早在我一生中的幸福时期动手写的。您常常好奇地问长问短,想了解我过去的生活,了解我的妈妈、波克罗夫斯基以及我寄居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的情形,还有我最近遇到的不幸,所以您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本笔记本。天晓得我怎么会想到记下我生活中的一些片断。我相信,我送上这本笔记本给您,一定会使您感到非常快活。可我重读这些,却禁不住悲伤起来。我觉得,当我在这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时,我已经比从前老了许多。这些笔记是在不同的时间写的。再见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觉得真无聊,我常常失眠。静养,静养,太无聊了!

瓦·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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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死去的时候,我才十四岁。我的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童年的开始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遥远的、外省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爸爸是T省Π公爵大庄园的管家。我们住在公爵的一个村子里,生活是那么安宁、清静、幸福……我是个非常顽皮的女孩子,只知道在田野、小树林或花园里乱跑,没有一个人来管我。爸爸一刻不停地工作,妈妈忙于家务。没有人教我学点什么,这样我倒挺快活。一大清早,我就跑到池塘边去,到小树林去,到刈草场去,到割麦的庄稼人那儿去,——不管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凶,不管跑到村外什么陌生的地方,不管灌木擦伤皮肤,不管扯破衣服,——回到家里挨一顿骂,我也满不在乎。

我觉得,假如我能够一辈子不离开乡村,老是待在一个地方,该有多么幸福呀。可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抛下亲爱的故乡。我家搬到彼得堡去住的时候,我还只有十二岁。唉,我现在回想起当时我们无可奈何地整理行装的情景,还觉得很悲伤。那里的一切我都感到那么亲切,我禁不住流着眼泪告别。我记得,我搂住爸爸的脖子,一边哭着,一边央求他在乡村再待一些日子。爸爸训斥我,妈妈哭,她说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我们只能这样做。Π老公爵死了。继承人把爸爸辞退了。爸爸有点钱存放在彼得堡的一些私人手里。他想改善自己的景况,认为一定得亲自来到这里。这一切我是后来听妈妈讲的。我们定居在这里的彼得堡区,在这个地方一直住到爸爸去世为止。

要我习惯这里的新生活,那是多么困难呀!我们是在秋天搬到彼得堡来的。我们离开乡村的那一天,天气是多么晴朗、暖和、美好,农活快要结束,打谷场上堆放着一大垛一大垛谷物,一群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聚在一起,一切都喜气洋洋。可是我们一搬进城里,就碰上阴雨绵绵,秋气肃杀,看不到晴空,只见满地泥泞,一群陌生人爱理不理,怒气冲冲,满脸不高兴!我们马马虎虎住了下来。我记得,我们劳碌个不停,忙着安顿我们的新家庭。爸爸老是不在家里,妈妈不会有空闲的时间,——他们根本就顾不到我。我在新地方过了第一夜,第二天清早起身就觉得伤心。我们窗户的对面是一堵黄色的围墙。街上经常是遍地泥泞。行人稀少,他们把厚实的衣服裹紧,看来都感到冷。

我们家里接连几天冷冷清清,无聊得要命。我们几乎没有亲戚和熟识的朋友。爸爸跟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吵翻了(他欠她一点钱)。上我们家来的人多半是有业务往来的。他们总是吵吵嚷嚷,争论一阵子。每次客人走了以后,爸爸就变得郁郁不乐,异常气恼,一连几个钟头紧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跟谁说一句话。妈妈这时候也一声不吭,不敢跟他说话。我躲在角落里看书,乖乖的,悄没声儿的,一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