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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从农学院回来之后,我发现,进了大学,与在高中,大不一样。人人都不一样,事事都不一样。

就拿男女青年的恋爱来说吧,在高中是做而不说,男生女生好上了,谁也不说,自己不说,别人更不说。顶多哪个讨厌的老师,“早恋早恋”地敲打几句,你耳朵根一塞,就过去了。到了大学,恋呀爱呀,几乎挂在每个男生女生嘴皮子上,可事实上,多数人是说而不做,只当无事闲聊的调料。那种动了真情,全身心投入到恋爱中的人,其实没几个。我想,那次在农学院见到的那位周艳梅,大概就属于说而不做那类吧。

当然,我感受最深切的,决不是这一点。这不过是对一个陌生而又迷人的女性的下意识反应罢了。

我感受最深的是,一个人一生中是否接受过高等教育,确实是至关重要。进入大学,特别是像哈工大和东农这样的高水平大学,尤其如此。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座迷宫,没上大学,你就始终是在这迷宫的复杂回还的方格子里打转,许多人一生都不得解脱。而上了大学,似乎就登上一座高出迷宫墙垣的平台,你从此可以俯视迷宫,对人生的曲折路径,会一目了然。你的眼界宽了,视野远了,你会在这里发现历史,发现世界,发现从前没注意、没关心的一切。

就拿对我似乎早已熟悉的家乡哈尔滨来说,自从进入哈工大,又去了一次东农,我觉得对这城市的感觉有了很大不同。

我很小时候,就习惯于这城市的华洋融合的建筑风貌。但上大学后,我才分清,我过去关注的尼古拉教堂啊,秋林公司啊,中央大街啊,大多都是旧俄时代的建筑。它们典雅、别致,散发欧洲古典艺术的气息。不过,它们都是避难哈尔滨的俄欧富人的私人建筑,虽美丽迷人,但大都小巧玲珑。

与此相对照的是,新中国建立后,在第一个十年,或者稍后,哈尔滨又兴建了一批欧式建筑。这些建筑多由苏联工程师设计,或由苏中两国工程师合作设计,由中国政府出资建设。那时哈尔滨这类新建筑,有“三宫两楼一厦一塔”七大建筑之说。

“三宫”是指工人文化宫、青年宫和友谊宫。其中友谊宫建成于一九五五年,工人文化宫建成于一九五七年,青年宫建成于一九五八年。

“一塔”是指防洪纪念塔,建成于一九五八年。“一厦”指北方大厦,建成于一九五九年。

而这七大建筑的先驱是“两楼”,就是一九五二年建成的东北农学院主楼,和一九五三年建成的哈工大土木楼。

这七大建筑,除了友谊宫采用中华传统飞檐斗拱宫殿样式外,其他都是欧俄样式。这些建筑都有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特点。

其中最令我心醉的不是那些文化娱乐场所,而是作为哈尔滨高等学府象征的工大土木楼和东农主楼。这两座教学楼可算是哈尔滨,其实不仅是哈尔滨,甚至是在全国,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苏式建筑。

我说“两楼”是苏式建筑,而不说“俄式”建筑,是因为虽然它们也体现了明显的欧陆风情,但已决非哈尔滨其他俄式建筑可比。它们都凝聚着那时代苏联特有的恢宏、坚实、挺拔,甚至有几分唯我独尊的风格特质。

我和木木所在的哈工大教学楼,也就是现在的土木楼,坐落在西大直街与公司街交口,斜对面就是原中东铁路总部,也就是现在的铁路局大楼。

对这座建筑,我从十四五岁的少年时代,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与一般的高大建筑不同,它没有从街沿后退,留出深深的庭院空间,给人一个远视全景的机会,相反,它紧贴马路人行道边拔地而起。

每次在它前面经过,我好奇地想看一下它的全貌,都不得不站住脚,使劲地仰起头,才能看到它楼顶的房檐。这使我那尚浑蒙无知的心里充满了敬畏之感。有时和大人一同路过,大人们往往会有意无意地说上一句,“看,这就是工程师的摇篮。”好,这么大的摇篮,里面的孩子,肯定都是些大人物。这使我在敬畏之外,又多了几分景仰。

恰好的是,我和木木考入哈工大,就在这座楼里上课。没过多久,我就弄清了这“摇篮”的底细。它的设计者叫斯维利朵夫,风格属于折衷主义。

什么叫折衷主义风格呢?简单说来,就是把西方各个历史时期、各种建筑风格,综合在一起,随意取舍,创造出一种新风格。折衷主义建筑流行在欧美各国的十九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初,在中国只有哈尔滨最多也最有特色。像哈尔滨铁路文化宫,车辆厂文化宫,亚细亚电影院这些老建筑,都属于折衷主义建筑。但它们若与我们的教学楼相比,就犹如小小玩具积木与天堂宫殿相较,相差太悬殊了。

要说,我们的教学楼,楼层并不多,只有区区五层。但它的每一层都是宫堡设计,举架四五米,差不多有一般楼层两层高。因此,这座楼实际有一般楼房十层那么高。楼的中央,底下二层是门脸,木门高大厚重,显出独特的学府气息。三层以上直至顶檐,竖排着六根半浮雕罗马式立柱,柱顶有水浪卷纹饰,三层窗下是巴洛克式的矮脚石柱栏杆,窗上有三角雨搭。四五层窗就是简约的方窗。最上层檐顶之上是带拱券的三角阁楼。大楼的两侧与中央楼体成“工”字形,临街一面,三层以上也各有四根罗马式圆柱通顶。不论你从哪个方向看,大楼都是那么威严、雄伟,浑然一体。我们进入楼内上课,走在高高的深深的回廊楼道,每一扇房门都有两人高,深棕色木门罗列两侧,那感觉就像走在俄国圣彼得堡的冬宫里面一样。

而在这座楼中上课,也与其他大学迥然不同。哈工大早年曾一律用俄语授课,沦陷时期虽一度改用日语,但并未有多大影响,光复后,很快又恢复俄语教学。我和木木进入学校时,虽然大多数课改用汉语教学,但一些高端、重点、新设课程,仍然由苏联或从老工大留任下来的俄罗斯教授主持,用俄语讲授。我们的焊接研究课就在其中。

当时,哈工大先后聘任了苏联教授八十余人,到我们入学时还有六十七名苏联专家在校教课,科富尼科夫工程师就是其一。我们听说,除了直接听课的本科生以外,还有五百六十六名研究员和四百八十七名来自全国各地高校的教师,在这里接受苏联专家的指导。这样连我们本科生,再加研究员、进修教师,教学楼里就有千余人在使用俄语。因此,进入这座楼,你会误以为进入莫斯科大学,或者包曼工业大学,感觉确实很不同。

至于卡秋霞所在的东北农学院主楼,则是另一种景象。它深居于绿树芳草之后,像一只巨大的飞机,凌空欲飞。这楼的左右两翼各四层二十一间,延伸百余米,与大型客机相比,还大许多。

中央主体建筑,也与客机相似,呈圆柱形,与两翼相接部分向外凸出,类似客舱。主体建筑之上分为三级,首级为单层圆柱大厅,二级为三层玻璃塔楼,最上面是高高耸起的圆柱,柱顶是谷穗稻花环绕的红星。主体建筑与三级造型建筑为同一轴心,渐次缩小,直至高高在上的一点红星。

据卡秋霞说,这立柱与红星,与莫斯科大学主楼顶上的立柱红星非常相像,只不过体量小些。莫斯科大学主楼顶上的红星有整间房屋,还有一个观景台呢。站在那红星房内或观景台上,可以俯瞰整个莫斯科城。这叫我们听了真的很羡慕。

与差不多同期兴建的我们的土木楼不同的是,这座建筑不仅翼展宽阔,更重要的是,窗口密集,尤其是中央主体,除最顶上的立柱和红星外,都仅有薄薄的立墙做支撑,大面积墙面全是明亮的玻璃窗。这当然不能与当今的玻璃幕墙相比,但以当时建筑而论,还是相当现代的。由于大量采用玻璃,整个建筑显得通透爽利,有一种特别的光明感。

不过,这也许仅仅是我个人的感觉,很可能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卡秋霞在哪里,我就会感到哪里一片光明,而她恰好就在这座透明飞机般的建筑里。

我们的专业教授,当然是科富尼科夫工程师。他把课时安排得满满的,几乎天天有专业课,连周日也有加课。讲课没有任何现成的教材,完全靠他自编的讲义。我们学习,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把他讲的课用俄文快速记下来。课后再整理成完整清晰的俄汉双语笔记。

“记着,这讲义,也就是你们的笔记,将是新中国第一批焊接研究文献,千万保管好,以后要用一辈子的。”

转过年来,在三月份新学期,有一天课后,他把我和木木留下来。

“秦厚木,周诺威,你们还记得那次我请你们到我家作客,我说过的话吗?”

“记得。”我俩同时答道。

“我之所以把课程安排得这么紧,就是想早点完成基础课,尽快地进入你们自己国家优质电焊条的研究试制。按目前的进度,还要一个学期才能开始。但是,我们不能再等啦,情况正在随时变化。用你们的话说,时不我待啊。”

他似乎已经感觉到,能够平平静静为我们上专业课的时间,可能很有限啦。但这种紧迫感究竟来自何处,当时我们还不得而知。

“这样吧。从现在起,你们一边继续上专业课,一边与我合作,马上开始中国优质电焊条的研制课题。我负责资料搜集,方案编制,新焊条的配方设计,以及新配方样品的制成。你们主要工作是,对我新制出的成品,进行操作实验。实验后,把数据收集好,写成科研报告,提交给我。我依据实验数据,修改配方,再制样品。就这样一次次重新设计,实验,直到完全达到国际标准,又符合你们实际需要为止。”

“教授,这要多长时间呢?”我关切地问。

“在苏联,要经过上百次调整设计方案,数百次实验,一年甚至数年才能完成。”

我和木木对了对眼光。嗬,一根焊条试制成功,竟也这么艰难。

科富尼科夫教授大概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拍了拍我俩的肩头。

“你们已经跟我学了这么久,应该知道,所谓电焊科学,最核心的就是焊条。焊接工艺几乎瞬间完成,可由焊条形成的焊缝,将永远留在焊件里面。不论何时,焊缝发生一点点开裂,焊件都会立即报废,引发爆炸、垮塌、沉没等等灾难。焊条的优劣,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现代工业水准的象征。”

“请教授放心,我们一定全心全意投入这项课题。”

“你们没参加过类似的重大科研项目,我要嘱咐你们一句。在项目最后成功,成果公布前,有关项目的一切事,包括每次的设计方案,实验数据,项目进度,都属于科研秘密。不能对咱们三人以外的任何人透露。即使在咱们三人内部,谁该知道哪些,不该知道哪些,也是有严格区别的。例如,配方的最终调整确定,只能由我一人掌握。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们会严格按科研规矩去做的。”

课题就这样开始了。

着手实验之前,我和木木只知道工大的教学楼、宿舍楼、食堂之类建筑,开始实验后,才了解,在深深的工大学区,还藏有另一番天地,那就是各种各样的大型试验场。像土木工程的抗压抗震实验场,几乎有半座土木楼那么大。我们实验所在的机械应力实验场,也有三层楼高,一座居民楼大。在科富尼科夫教授指导下,我们建造了十余个实验间,分别模拟高低温、真空、水中、高压甚至太空环境,对新制出的电焊条进行焊接实验。然后再对完工的焊件,进行抗震、抗压、抗拉、抗腐蚀种种实验。当然,开初的实验,都是以方式不一的失败而告终。但这种失败并不是真正的失败,它只是走向最后成功的一个必经过程,因为它积累了大量珍贵的数据。

实验顽强地继续着,似乎没有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