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风暴骑士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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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The Revolt 起义(13)

隔日,日落堡垒的高墙顶上,乍露出头盔一角的几名士兵正缓缓地将悬在城墙正面的金狮鹫旗卷起。它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洗礼,本来光鲜华丽的线条变得阴晦、阴森,上面插满了箭支,挂满了已然凝结了的一块块黑色油浆,甚至还有红黄相间的血污色。

你也许会好奇,悬挂在约摸十菲罗(Feroe,帝国公制长度单位,一菲罗约为5.83米)高处的外墙之上的旗帜上为何会有血渍,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才会在这种地方留下自己的血痕。关于后一个问题,只消看一眼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骸就能得到答案了,他们中很多人正是从那样高耸的城墙之上跌下来、并摔得支离破碎的。

与帝国境内的其他堡垒所不同的是,为了保持城墙夸张的高度,日落堡垒的城墙并不是竖直向上、拔地而起的,而是保持着一个奇妙的弧度。靠近墙根的墙面拥有最陡峭的坡度,但同时也是表面最粗糙的部分,仅凭双手便能攀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而越往高处,城墙的坡度理当越平缓,应该更容易攀爬才是。

——鲁莽且欠缺考虑的攻城者很容易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这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等到他们爬到城墙的中段,他们才会骤然发现,从这里开始城墙表面的质地竟骤然地改变了——远看上去其上凹凸不平的质感实际上竟是一些精致地绘制在上面的花纹,仅仅为伪装出这种粗糙的质地;从这里开始,构成城墙的石料种类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彻底被替换了,以一种表面光滑得如同琉璃的崭新石材。但到这样的高度,再想退却已经晚了——从城墙上的细微孔洞中将渗出滚烫的热油,顺着城墙光滑的弧面流淌下来;如果不是因为堆积的尸体碎块已经太多以致形成了一片惊人宽敞的缓冲区,不堪忍受烫伤疼痛的攀登者将从十菲罗左右的高处跌落下去,摔成肉酱。

许多绝望的攻城者在跌落前曾试图伸手抓住狮鹫旗的下边角,并在那里留下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但,他们的下场已然注定,战争从不宽恕。

随着崭新的狮鹫旗从城头上落下,士兵的眼中片刻地流露出恐惧。城下,另外一些负责守城的士兵已经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了城门,拾掇起敌人的尸体,无言地打扫着战场。

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场艰难的胜利。也许,他们也正在为这些惨死于城门前的、勇猛的科维尼人战士惋惜……

……又或者,他们还有别的理由。

*

在日落堡垒重重城墙的拱卫之中,位于堡垒最高塔楼的执行所内却似乎弥漫着不一样的气氛。

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就座在这个帝国重要的军事设施内部,难掩兴奋的脸上同时也泛着些许不安。不难从他们身上式样鲜丽的克雷斯波顿彩绸和绚丽夺目的珠石坠饰判断出,他们都是些南方最富裕、最成功的人士。

——更确切地说,他们是在南方各个主要行业占垄断地位的大商会领袖们,著名的“霍恩纳同盟(Cholaita‘al Horna)”的主事者们。

挤在为朴素无华的青色巨石累起的房间里,森然乏味的气氛让他们毫无睡意。假装随意地相互攀谈着,但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都在向外散发着紧张的空气。接下来的客人或许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愿意但却又必须面对的麻烦。

随着从塔楼漫长的螺旋阶梯传来的清脆步伐愈加接近,这些富有的大商人的纷纷议论也逐渐偃息;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入口处,各自怀着不一样的复杂心情迎接着接下来将要现身的那个人,以及他们与那个人的约定。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那或许并不是一位不受欢迎的客人。事实上,当他雷厉风行地推开执行所的大门,带着自信大步迈进屋内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一样虚伪的笑容,给予了他应得的热烈掌声。

那是一名身穿兰泽式晦银铠甲的军官,右臂上裹缠着蓝黑相间的华丽绶带,左肩的甲片上绘着有寒鸦图样的盾形纹章,看得出是一位出身高贵、战功赫赫的老将;但与这威严勇武的印象全然不符的是,他的步伐却轻佻且放纵,丝毫没有沉稳庄重的样子,反倒像是刚刚得到了玩具的小孩儿。

——他很兴奋,即便不看他那张半掩在面甲大开的头盔下的表情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但这个人并不是在场众人唯一忧虑的根源,他们的目光很快又落在了那名军官的随行者身上。

——那是一名身披黑色老旧兜帽长袍的阴森男人,脚边领着一只毛色深黑的狼狗,乍一看上去只像是个颓废的破落者;但从他敞开前襟露出来的绣蛇纹紧身短衣、茶色带褶马裤和干净的长袜上来判断,即便他不富有,也至少是个体面的人物;他的手始终拘谨地隐没在长袍下,只是在行走的过程中不时隐约露出小臂上的文身,以及那枚戴在中指上的、仿佛淤血凝作一团的紫红色戒指。他走进房间,随着那名军官步伐的停顿而驻足,蜷曲、油腻得仿佛湿润了的几缕发丝静静地垂在双肩;当一名与会者试图从他半掩在兜帽下的脸上辨认出他的身份时,他与那双银灰色的不详眼眸四目相对,即时他便打了个寒战。

——而那只令人难以忽略的狼狗,似乎在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着在场的众人。

“……这个人……该不会是……”

“我必须要向各位道上一声恭喜,南境最尊贵、最有权势且最具智慧的商会领袖们——当然,也对我自己——因为我们已经在这条通往自由的路上迈出了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我们已经攻占了帝国在南方最重要的据点,这号称无法攻破的日落堡垒!”

那名军官张开双臂,抬起头,露出海洋般明亮璀璨的深蓝色瞳仁,嘴角自信地扬起,“我穿着这身盔甲看上去如何?”

“很合你的身,勒夏(Leshar)先生,着实是神采奕奕,一派威风。”

其中一名身着珠绸、挂满金饰的消瘦的中年男人奉承道,其他人也立即发出迎合的声音。

“谢谢您,多恩斯(Dones)先生,我已经受宠若惊了。”

被人称为勒夏的年轻人耸了耸肩,仿佛在刻意抖动自己的肩甲以示炫耀,那一身铠甲正是许多对于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无法用自己的富裕换取的东西之一,“虽然我们已经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丰硕成果,但我们在南方的起义仍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正面战场上,我们还面对着皇家狮鹫军团的压制,庞德瑞斯山(Gare Pounder’ras)的雷霆骑士团不知何时也可能威胁到我们的伟大事业,我们必须尽一切可能剪除帝国的有生力量。”

勒夏这么说着,忽地停顿了一下,偏过头来,与身旁的黑袍男人眼神交汇。

“依照我第一顾问的建议,我们不会把我们在日落堡垒的胜利广而告之。与之相反,我们要掩盖这一事实,假装它从未发生过。这样一来,这座无坚不摧的堡垒将成为我们的诱杀陷阱,所有试图在这里修整的帝国部队都会暴露在我们的围攻之下。即便只是持续且缓慢地蚕食他们的势力,也必将在不久的未来瓦解他们腐败得发臭的统治,为南方诸邦的自由赢得胜利!”

他期待着自己的发言能够再一次赢得在场众人狂热的掌声,但很显然,这一次的掌声并没有上一次热烈。他的话语让一些与会者的脸上显现出不快,或许是因为勒夏采用的傲慢语气,俨然一副领袖的样子。

“不过区区一个后生……”这么想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毕竟在场的每个人无一不是南境雄踞一方的大财阀,许多人并没有把这个有着海外诺斐欧人(La Norfio)血统的年轻人放在眼里。

“噢对了!请允许我道歉,诸位,您看我这记性……”

勒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笨拙的笑容,忙向身侧跨出一步。

“这位便是我的第一顾问,来自极西之国纳瓦苏尔(Navasule)的远行商人,梵迪索克·萨麦尔(Von’dithock Samael)先生——他可是西国魔术的高手。”

如他所料,这些话让在场的众人都大惊失色。

“……西国……灰瞳……魔术……”

“……你找了异教徒。”

“喂喂喂,贝撒(Baythra)先生,别说那么难听嘛——”勒夏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试图将问题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在圣教徒的眼里我们不都是异教徒吗?无数勇敢的科维尼人战士拥护着我们的起义,他们不也都是异教徒吗?”

“别想着糊弄人,勒夏!”那名体态丰腴的与会者厉声呵斥道,“他们是危险的恶魔崇拜者,与那些旧教信徒怎么可能混为一谈?!!”

“我想,”面容深掩在兜帽之下的黑袍男人忽然发话了,以一种意外理智且富有男性魅力的磁性声音回答,“在诸位和我的国家之间或许存在着许多误解。如果不介意占用诸位宝贵的时间的话,我希望为我的国度作出一些申辩。”

“抱歉先前以貌取人了,梵迪索克先生,您听起来是一位通情达理的绅士,但我希望您能够理解我们的担忧。”

“请随意地称呼我为‘梵’就行了,许多人都这么叫我。”

梵迪索克的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很难说那到底是不是一个真诚的表情,“帝国的邪恶教会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诽谤、诋毁我们,但我相信诸位有识之人并不会取信那种说辞。我个人很难用一言来代表我们的所有国民,仅仅只能代表着我们国度中的一小部分人而已。在我们的国度里,每一个人都有资格选择自己所笃信的信条,也拥有着崇拜与不崇拜的权利;我们依此形成了各个相互不同的族群,每个族群都保有自己独立的信仰和忠诚,但我们却能彼此共存、相互包容;我们信奉着截然不同的神祇,但我们之间彼此尊重,并不蔑视、诋毁其他人所信奉的不同的神,哪怕他们不信奉任何神,我们也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无论什么样的信仰都能在我们的国度落地生根,得到栖身之地,因为这就是我们伟大先王麦尼的夙愿,也是我们的信条。”

“你是说……‘奥芬诺’麦尼?”另一名与会者点了点头,似乎仍然没有停止忧虑,“所以,你的确自西方的异教徒王国而来。”

“如果您要这么说的话,那也实在算不上谬误。”梵迪索克耸了耸肩,从兜帽下面露出那双颇有些别样魅力的灰色眼睛,“但请不要忘了,在诸位公开发起这场变革之后,诸位也很快将被帝国判定为‘异教徒’的一员——毕竟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他们已经用了两千多年却屡试不爽的伎俩。”

对方与他眼神交汇,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这可是个严肃的指控。”

“对于指控我们共同的敌人,我想我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更何况这些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在那些曾经在南方犯下过滔天罪行的帝国士兵眼里,如此立场下的诸位和我们这些‘异教徒’并没有什么不同。”

名为梵迪索克的谜之男人说着,摊了摊手。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在那名与会者来得及作出回答之前,另一位显然年事更高的与会者抢先发出了诘问,“但请恕我冒昧,我们仍然必须质疑你的动机——又或者说,你所侍奉的那位王的动机。你所描绘的自由之地的确令人向往,但我们从未有过机会证实。我们霍恩纳同盟之所以会资助这样的起义,只是因为我们希望将暴君的爪牙从这片属于我们的土地上永远地驱逐出去。换而言之,同盟绝不会为了赶走了一个暴君,而将另外一个暴君迎进门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尊敬的梵迪索克先生?”

“如果在这之后能有机会邀请诸位光临我们位于西方的国度,那当然再荣幸不过了,德高望重的瓦尔列得(Var’Laedt)先生,我们必当以最高规格的待客礼节迎接诸位。”面对这位咄咄逼人的长者,梵迪索克依旧保持着从容的微笑,不慌不忙地作出应答:“在那之前,我也当然可以理解您和诸位的疑虑。……只不过在我看来,这是诸位最没有必要担忧的事情了。”

“这话怎么说?”

“你们自己掌控着这片土地的命运,我们如何能左右你们的想法呢?是否揭竿而起的决定是由你们的手而作出,也只有你们自己的手能作出这样的决定。异教徒的王并不是蠢材,要守住如此一块对我们来说既遥远又贫瘠的土地,所要付出的代价可是不一般地高昂。”

“所以这反过来也意味着,”被人称为瓦尔列得先生的老财阀挑了挑眉,他脸上密布的皱纹和雪白的须发不仅只代表着衰老,也象征着经年积累的人生经验,“你的王也没有打算给予我们多少实际的帮助,我这么说没问题吧?”

“不愧是南方香料生意的龙头大贾,您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啊,瓦尔列得先生。”

梵迪索克若有蕴意地一笑,“我们当然会给予你们力所能及的一切帮助。除开我们已经参与到这场起义当中来的战友,无论是资金亦或是情报我们都会不遗余力地提供支持,另一批强力的崭新武器也正在运送的路途上,绝对不会让诸位失望的。……嗯,但从某种程度上,您也并没有说错,至少目前,不会有更多的士兵从我们的都城纳瓦苏尔开出,这一点还希望您能理解。”

“如果你更了解我们南方的历史的话,你也应该知道,这不是这片土地上掀起的第一次起义,也许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瓦尔列得先生紧皱起眉头,“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残暴无度且势力强大的帝国,您提供的这点帮助可远远不足以让我们将整个商会同盟置于如此的风险之下。”

“我以为一手为诸位奉上了日落堡垒就足以证明我们的诚意了。”梵迪索克挑了挑眉,“据我所知,从前的起义也从未做到过这一点,不是吗?”

“这一点倒是确实……”

那位瓦尔列得先生稍作犹豫。与其说是在认真思考梵迪索克给出的条件,不如说是在思考如何反驳他的话。

“……但我们也蒙受了沉重的损失,这一点你无法否认。”

“是他们,蒙受了沉重的损失,不是我们。”

终于,勒夏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话头了。

“我们的科维尼人盟友战斗得非常勇敢,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当然取得不了这样的成果——但我们也给予了他们应得的支持。他们为了摆脱暴君的统治揭竿而起,自然做好了为了自由而牺牲的准备,没有必要为他们过分惋惜,那将是对他们的侮辱。——老爷子,我们正在创造历史!现在可不是停下互相舔舐伤口的时候啊!!”

对于一个资历尚浅的后生以如此粗暴的方式打断自己与他人正在进行的谈话,老瓦尔列得的不快已经明白地写在脸上了。

“现在还不是你说话的时候,勒夏先生。可以烦请你先退到一边吗?”

“我们现在都在一条船上,没有必要这样吧?现在正是我们应该团结的时候。”

勒夏摊了摊手,似乎全然没有把老瓦尔列得的话放在心上。

“霍恩纳同盟从始至终都团结在一起,这一点不劳你费心了,年轻人。”老人微微侧过身,扫视了一眼在场的诸位与会者,看似在与他们进行眼神交流,实则宣示自己的权威。即便在巨富云集的霍恩纳同盟成员之中,这位老爷子也是资历最老、实力亦最雄厚的其中之一。如果说有人能在同盟的内部一呼百应的话,那这位老爷子绝对能算上一个。

“请原谅我的唐突,老爷子,不过我可是时时刻刻在为同盟和南方诸邦的未来考虑着啊。”勒夏故作恭敬地回答,尽管从他的表情上丝毫看不出半点敬意。

“这一次你干得很不错,年轻人,我承认这一点,我甚至打算着擢升你为同盟的高级荣誉会员,在你到来之前我已经和诸位与会者商议过了。”老瓦尔列得摊了摊手,一副趾高气昂地向他施恩的模样,“但你的不逊正在让我考虑撤销这样的决定。我很讨厌毫无礼数的年轻人,希望你注意这一点,在这霍恩纳同盟之内还是有规则存在的。”

“规则吗?”他没想到的是,勒夏只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对同盟的首席指手画脚算是哪门子规则?”

此话一出,执行所内当即哗然不止。

“……你说什么?!!”

“远在日落堡垒被攻陷之前,我们不早就已经定下过约定吗?”

勒夏环抱双臂于胸前,与老瓦尔列得针锋相对。他已经不打算再对这装模作样的老头和那一群虚伪的老财阀作出任何形式的让步了,此刻他完全有能力且有资格这么做,“那天你们不都在场吗?那天你们承诺,如果我为义军拿下了这座‘不可攻破的堡垒’,你们就将承认我为霍恩纳同盟的首席主事,难道打算在所有人面前腆着脸矢口否认?!”

“你还真是有胆子在所有同盟的与会者面前大放厥词,捏造不存在的事情啊,勒夏?”老瓦尔列得冷笑着,显然没有把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证明,你所说的荒诞故事完全是无中生有。你可以问这在场的任一个人,他们有人记得过这种荒谬的事吗?还是说,你能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合同证据呢?还是你想说,我们所有人全都失忆了?”

“那倒未必不可能。”勒夏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早该知道的,这种口头上的约定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家伙根本就没想过要遵守,哪怕我已经立下了莫大的功劳。”

老瓦尔列得眉头一皱,獠牙尽露地威胁道:“我建议你收起那恶毒且拙劣的指控,年轻幼稚的勒夏先生,霍恩纳同盟的成员可得对自己的言辞负责。如果你再继续你的诽谤行径的话,这里的与会者们随时可以将你逐出这个高贵的同盟。”

“噢,那我可就要倒霉了,老爷子。如果你们各位不掏点腰包的话,单凭我一个人可支付不起那些佣兵的酬劳啊!”

听到这话,瓦尔列得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知错能改也是难能可贵的,年轻人。”

“——既然这样,我也只能拿出书面条约作为证据了吧。”

“什么?!!!”

瓦尔列得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回过头望向身后的其他与会者。他的第一想法是,莫非有人背叛了自己,私底下与这个名为勒夏的年轻会员订立了书面条约——但很显然,从其他人脸上茫然的表情上看来,他们也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老瓦尔列得认为自己被捉弄了,当即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道:

“搞什么,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你以为这样就能唬住我吗?!!!”

“也许你们的记忆都太差了,诸位与会者们,那么我也只能用这种方法稍微地提醒一下你们。”

勒夏若有其事地微笑着,向自己身边的顾问投去一个眼神。名为梵迪索克的男人只是点了点头,出其不意地抬起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老瓦尔列得心里顿时“咯噔”一响。当下他和这个男人同处于这个并不算宽敞的石室里,随行的保镖和家仆也全部在外面待命,若是这个异教徒铤而走险,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那自己还真有可能陷入危险。

……但……那只是一声响指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动作。到头来,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什么意思?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瓦尔列得倏地站起身来,猛地一拍桌子,大怒道,“我已经受够你无聊的游戏了,小子!这简直是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说完,他粗暴地踢开凳子,抽腿便想要离席。

“别这么着急嘛,尊敬的瓦尔列得先生。

——至少,应该把你们刚刚签署好的条约交给我才行啊!”

“什么?!你这小子在说什……”

他垂下头的那一刻,蛮横的话语正像鱼骨头一般卡在他的喉咙里。

不知从何时候起,他的手掌下面竟压着一份文件,上面已然整齐地签满了霍恩纳同盟所有与会者的名字!

——那毫无疑问,正是他们自己的字迹!

“——什——么——?!!!”

他登时大惊,鹅毛笔便从他放松了的右手手指间滑落,摔落在桌上,在上面溅染上新鲜的墨迹。

——是的,那些名字正是他们刚才亲手签上去的,纸上的墨迹甚至还没有完全干涸!!

他惊恐地望向其他与会者,然而他们的脸上也挂着同他一样愕然的表情。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记得方才发生过什么,更没有人记得他们何时在这份条约上签署过自己的名字,哪怕,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铁一般的事实!

“……这是怎么……”瓦尔列得花了一点时间来试图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毫无疑问他失败了。但这位老道的商界领袖没有犹豫多久,他气急败坏地将那份文件按紧在桌面上,另一手毫不犹豫地撕了上去。

虽然不知道那个诡异的异教徒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但既然它仍落在自己的手里,只要毁掉它,那个臭小子就没有证据了——

——他这么想着。

但在他的右手能触到那张纸的边缘之前,他听到了第二声响指。

*

“您还真是豁出去了啊,瓦尔列得先生。何必如此呢?何必在所有人面前暴露这般丑态呢?”

勒夏从容地微笑着。不知何时,那份签署好名字的文件已经到了他的手里,卷成一摞,被他轻柔且有节律地在手心上拍打着。

——仿佛,发生过这些事情的时间都被抹除了。

现在,那位老爷子终于可以确信,刚才发生的那一切不仅仅只是群体性的幻觉而已。一切都确实地发生了,然而没有人能记得——除了那两人之外没有人能记得。

——这些都是那个名为梵迪索克的异教徒的作为,那个无比危险的家伙……竟着实掌控着恶魔般的法力!

在他们身边改变了的,远不止是那一副不知从何而来的纸笔。

那些曾经从塔楼的四面窗户边缘垂悬在室内的旗帜,已经完全变换了样貌。取代了辉煌的金狮鹫图纹的,是三圈青蓝色的同心圆环,每个同心圆环被均匀地分割成三个圆弧,但那些分割线又彼此并不能相连;位于圆环中心的图腾,是一条飞跃的剑鱼,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两侧生着飞翼一般的长鳍。

“保护我!快保护我!!!”

老瓦尔列得歇斯底里地呼喊道,期望自己的家仆和保镖能够听到自己的求救,尽管这最后的挣扎很快也被证明是徒劳的。

勒夏若无其事地从已经噤若寒蝉的瓦尔列得老头身旁走过,最终在窗前驻立——与大多数军事堡垒用于阻挡箭支的狭窄设计不同,这里的窗口开放且宽阔,因为当然没有人能将箭支射到这座塔楼的高度。他伸手轻轻地抚摸那面由克雷斯波顿的白绸织成的柔滑旗帜,目光却投向了窗外。

“摸一摸你们自己身上的黄金首饰,是谁给了你们勇气穿戴那些东西?按照帝国的律法,只有那些脑满肠肥的贵族才被允许持有超过两枚金利亚重量的黄金,更不要说金质的饰物。如果帝国的士兵看见你们佩戴这些东西,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砍掉你们的头,然后夺走你们的所有家产。——那么,到底是谁给了你们勇气?不是我吗?你们今天聚集在这里,不是为了为我喝彩吗?”

他回过头,望着那些惊恐不已的同盟会员,摊开手,友好地笑了笑。

“我和我的顾问从来没有打算伤害各位,只是期望各位能履行你们的承诺罢了。你们心里很清楚,这个同盟需要一个强势的领袖,而不是几个霸占着权力和话语权的老头子,这几个狡猾的老家伙只会为了明哲保身而与帝国的强盗一再妥协。——我们受够了妥协。”

说这话的同时,他注意到有几名与会者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出于对自己顾问的畏惧,还是出于对自己话语真切的认同,要从这些商人的表情里看出真正的想法是再难不过的事情;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只要能得到支持,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会改变的不仅仅是这同盟而已——我要改变的是整个南境的诸邦!”勒夏说着,语气不知不觉中变得激昂,“在暴君的眼前,南方独立的自由城邦将如雨后春笋一般树立起来,那将是由当地商会与市民共同决定城邦命运的制度,再没有人能逼迫我们信仰什么样的神祇,也没有任何暴君、任何贵族或是教会能够干涉我们自己定下的法律!那样的城市,才是我们的未来!!!”

通过自己的演讲,他看见越来越多的与会者开始默默认同了自己。他自认为这是一次成功且充满激情的演讲。

他所需要的只是最后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所有人看到自己决心和力量的契机。不仅要消除他们的畏惧,还要让他们拾起正面对抗残暴帝国的勇气,让这些易于妥协的商会领袖看到帝国那些披着铁皮的士兵并非不可战胜的。

他已经夺下了日落堡垒,但这一次,他需要让他们亲眼见证。

恰在这个时候,一名全副武装的军官推门进入执行所——那是他所雇佣的其中一个佣兵团的团长,只是以日落堡垒守军军官的身份作为掩护。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团长大步流星地走近他身旁,对他轻声耳语道:

“老板,城外有一小队伤兵正申请进入城堡。”

勒夏当即眼前一亮。

——就是这个!他所需要的正是这个!!

“很好!非常好!

——不给他们准备隆重的欢迎会,这可不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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