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红本来想借着颜青梅怀孕、父母高兴的东风,让自己和杨刚的事蒙混过关,可母亲曾芹却丁是丁,卯是卯,儿媳怀孕她是高兴的,女儿不跟杨刚了断关系她仍然不高兴。一码是一码,扯不到一块儿去。曾芹每看到杜晓红周末回家,回到家像原先一样,该怎么就怎么,愈发觉得这丫头脸皮厚得可圈可点,杜晓红的策略似乎是:她和杨刚的事就那么悬着吧,悬着悬着总要落地。这死女子。原先杜晓红身上的优点,如今哗啦哗啦都成了缺点。夜里睡觉前曾芹和丈夫讨论过两回大女儿的事情,可杜德诠这段时间公事繁杂,没多余心力分拨到女儿的事上,只说: “晓红的事你多费点心,她是女娃家,有些话你当妈的说她更合适。”
丈夫把难题整个撂给了她,曾芹感到力不从心,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对杜晓红进行冷处理,看她蹦跶到最后怎么了结。
对于母亲曾芹在杜晓红和颜青梅身上两极分化的态度,杜晓晗看得历历在目。母亲脸上的冷淡,杜晓晗倒不觉得陌生,因为冷淡跟严肃同宗同科,一脉相承;只是冷淡全冲着杜晓红去,而且跟卷帘门似的,一见杜晓红便拉下来,这种有的放矢的态度让旁观者杜晓晗感觉到的是令人痛苦的别扭。她私下里替母亲脸热发烧,母亲像个戏剧中的人物,其表情言谈和姿态,都是夸张的,好像不夸张不足以表明她的爱憎分明。
杜晓晗感受到的是别扭,杜晓红感受到的是烦恼。她终于跟母亲吵了一架。
这个周末下午,杜晓红快5点钟的样子回到父母家,这是她有意挑选的时间,这个时间回去,已开始做晚饭,她进厨房帮帮忙,然后一家人坐下吃饭,然后拎起包说声“我走了”就走,该做的都做了,也避免了多余的时间无事可做,难免和母亲怄气。上一次她问过母亲:“妈,你的气要生多久嘛?”曾芹回答:“生什么气?你的事我不管了,管不着。”其实还是生气。
曾芹的情绪一直拗着,跟个记仇的小孩一样。杜晓红想着回家就烦恼,人说人老返小,母亲有多老?五十一二,不到退休呢,算什么老?干吗没个完?这次回家前杜晓红想,母亲再做出那个样子,下次她就不回了。杜晓红不知道,她下这个决心时,曾芹开始反思这件事了:冷处理看来也处理不了杜晓红,或许杜德诠那句话说对了——她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就撞去吧。撞残了,你也有教训了。虽然有教训了,你也给撞残了。世上的事不脱一个命。也是曾芹听了那位关系好的女同事的一句话,女同事说:“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听父母的?不当面唱反调就算好的了。”
杜晓红推门进屋时,客厅里只有曾芹和颜青梅二人,两人正探讨着小孩毛衣的针法。颜青梅肚里的孩子将在元旦后落地。杜晓红一见到颜青梅手里刚织了两圈的小毛衣,兴奋起来,说:“嗨,我也带了小孩衣服的图样回来,还有毛线!”
说着杜晓红掏出一本幼儿服装裁剪书,上面的样式图案十分丰富。颜青梅急于看婴儿小斗篷的样式,杜晓红替她翻找,姑嫂俩唧唧喳喳,把曾芹晾在了一边。杜晓红这次回家进门,没有像往常一样脆生生喊个爸妈,本来曾芹已有了下台阶的念头,杜晓红进门却不叫妈了,接着姑嫂二人自顾自地翻起了图样书,曾芹就彻底生了气。
这里面也有颜青梅的一点过失。婆婆和杜晓红闹别扭以来,颜青梅一直保持着谨慎和小心。她显然是夹在中间的,夹在中间,也只能装傻,尽量不露痕迹地两头抹和。上次婆婆让她当说客的任务她没完成,婆婆没怪她,婆婆对她高调的好,杜晓红如何看不到?杜晓红没有因此和她疏远,把气撒在她头上,颜青梅是感激的,可仍有一种被架在火上的感觉,她背地里对杜超说:“哎哟,不好受。”杜超明白老婆话里的意思,却也无话可说。颜青梅自打跟杜晓红交了一回心后,对丈夫的家有了几分亲近之感;而婆婆关心自己,虽有做戏给杜晓红看的成分,也不完全是做戏,近两次,婆婆除了向她或有板有眼、或迂回委婉地传授经验外,还回忆起怀杜超生杜超时的往事。摆谈那些往事,颜青梅颇觉亲切,渐渐转变了心思,向杜超抱怨归抱怨,倒也觉得应该为这个家尽一份力。然而百密一疏,比如这次,她看到杜晓红带来的书一兴奋,就把旁边坐着的婆婆给忘了,这一来,婆婆曾芹就生了气。曾芹动静不小地站起身,迈腿就往里屋走。颜青梅这时候反应过来,亡羊补牢地喊:“妈,您来看这图样。”
曾芹说:“免了。”
杜晓红也说:“妈,你来看看嘛。”
曾芹更不答话。颜青梅和杜晓红对视一眼,颜青梅向后者眼睛,杜晓红不理会,偏不按颜青梅的意思说个软话,杜晓红说:“妈,我又不是你的敌人,干吗老对我冷眉冷眼的?你这么做自己好受啊?”曾芹反唇相讥:“你还管别人好受不好受?从小你就自私自利。”
自私自利的话原先曾芹也拿来说过杜晓红,不过那是半带玩笑说的。此刻曾芹说出来,一点儿没有玩笑的意思,不仅不带玩笑,还有翻旧账、挖根源的意思,杜晓红一激之下,直通通道:“你这样强求我不是自私自利?你和我爸从来就没有理解过我们!”
曾芹眼睛看定杜晓红,肃颜冷面说:“我自私自利?我们没有理解过你们?那我们是放敞马把你们养大的?”
两码事!你们不是放敞马把我们养大的,可是你们的管教哪里是理解?杜晓红嗓子里有百十句话纠结起伏。身为老师的杜晓红,教着一拨年龄十七八岁的学生,杜晓红就很理解他们,理解他们贪玩,理解他们谈恋爱,理解他们把老师视为对立面,在杜晓红看来,理解不是一件难事,她自己就驾驭自如。可父母呢?小时候杜晓红没想过要父母理解,那时年纪小,理解不理解的没关系,不被理解也上升不到为之焦虑和烦恼的高度,何况父母有政策她有对策,她从来不是个把事情装在心里自我折磨的人,事情也总能快速顺畅地过去。现在,事情绕不过去了,杜晓红觉得委屈,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渴望父母能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的心情。她没去想,理解很难一呼而出。理解还是阴错阳差的,你希望别人这样理解,别人却可能是那样理解。
杜德诠从书房走了出来,杜超和杜晓晗也从厨房来到了客厅。曾芹和杜晓红还在争辩,两人都红着脸不客气,杜德诠一来,杜晓红先噤了声,作势要走,杜德诠扫了一眼客厅里的众人,说:“人都在这儿,那我们就来好好谈谈这个问题。都来坐下,来说一说我们——我和你们母亲,怎么不理解你们了,又该怎么理解你们?”
这一说,杜晓红走不掉了,颜青梅说:“我去厨房看看锅子。”
颜青梅第一个念头是回避。这是丈夫家的内部纷争,历史悠久,错综复杂,作为外人,她撤退为上。杜德诠却说:“青梅不用回避,有问题我们摆到桌面谈,大家都参与,都来发表意见。晓晗,去把厨房的火关了。”
杜德诠语气平和,这平和的背后,潜伏着的无疑是阵容浩荡的长篇大论和极可能越拔越高的脾气。这是杜超等人无须用脑都预料得到的。杜晓红不想把一件事摊开撕扯成一揽子事,搞得几天几夜扯不完。她说:“这是我的事情,不用把杜超他们牵扯进来。”
“这是你一个人的事么?你不是要代表他们审判我们么?”
这就严重了,杜晓晗从厨房出来,恰好听到这句话,她说:“爸爸你别发火呀。”
曾芹道:“闭嘴,有你什么事?”
杜晓晗无畏道:“但是我不想看你们发火。”
杜德诠道:“我们是在谈问题。”
“你马上就要发火的。”
杜晓红扑哧一声笑起来,说:“没事儿,爸妈要发火也是冲我发,烧不到你那儿去。”
曾芹倒气笑了,这一笑,漏了气,随即绷紧脸,冷笑着对大女儿道:“你还把自己当英雄了,是,你是英雄,别人都是自私的人。”
杜晓红已感受到有个可下的台阶搭在了脚下,不计较母亲的话,转换态度说:“没有,不敢当英雄。爸妈你们不要误解我,我哪敢审判你们啊,你们也别揪着我一句话……不放,”她本想说“借题发挥”,临时换了个词儿,又说,“就当我一时着急把话说猋了。”
颜青梅看看杜德诠夫妇,问:“我能不能说句话?”
杜德诠点点头,颜青梅说:“我相信晓红说的。晓红刚才的话绝对没有审判的意思。我们做小辈的,没那么不知深浅,晓红也就一时没把稳说了气话;也不是有意对妈说气话,是一不小心说急了,情急之下,可能说的话不太恰当,不是有心的。”
颜青梅一番话说得很累,绕来绕去,差点把自己绕晕了。不过救场的效果起到了。一屋的人都感到这个事已弄得有些伤筋动骨;今天这场纷争,从杜晓红交男友的事,已绕到了另一桩事上,绕到了这桩事情上,干脆就在这里撂下罢了,都歇口气。杜晓红举起双手:“好了,是我的错,爸妈饶命。”
对颜青梅这次说话的方式和态度,杜德诠是满意的,看来儿媳还是明理懂事,这就对了嘛。又在心里感慨,孩子们大了。今天的事情使他看到了他们谨慎施展的力量,虽是谨慎施展,他们的手臂也能带动事件的方向盘向一侧微微变动。
对嫂子颜青梅,一开始杜晓晗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后来又变得有些喜欢,因为哥哥和嫂子在一起整个人的状态跟以前大不一样,人还是那个人,可状态明显好了,显得滋润、满足,杜晓晗替哥哥高兴。后来对嫂子又有些不喜欢,颜青梅也有些小毛病,比如给她带点什么东西,不是说送给她就完事,总会想办法让曾芹杜德诠注意到。颜青梅怀孕后,杜晓晗对嫂子的好感又回来了,因为颜青梅没显出居功自傲的样子,对受到母亲排斥的杜晓红一如既往,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杜晓晗感到,嫂子是个挺好的人。
元旦过后的第二个礼拜,颜青梅生了个儿子,举家欢庆。杜德诠做主,给孩子起名杜宇飞,小名飞飞。生了孩子几个月,杜晓晗猛然发现嫂子变漂亮了,实实在在变漂亮了,比过去胖了点儿,气色好了很多,丰润白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美感,嗓子也变亮了。原先颜青梅在公婆家这边,不怎么爱说话,说话声音也不高,每每笑一下的时候,还显得客套,现在她喊爸喊妈都喊得朗朗上口,说话做事透着一股精气神儿,孩子带得有条不紊。生下飞飞,颜青梅两口儿没请人帮忙,自力更生带小孩,颜青梅始终不曾在公婆面前喊过累,也没有过半句话的暗示,想把负担转移一部分给公婆。曾芹问过小两口,要不要请个阿姨?颜青梅说:“不用了,我和杜超咬咬牙,艰苦一下就过来了。”又说,“一个孩子,累不死我们,妈您当初还一人带三个孩子呢,还不是过来了。”说得曾芹眉开眼笑。
周末的家里多了个婴儿,只多了一个人,还是个不会说不会站的小不点儿,热闹却猛增了好几分。这个热闹,不同于家里客人造访的热闹,是生机勃勃、春意融融的,是有股子向心力的,杜德诠夫妇也显出爷爷奶奶的慈祥。杜晓晗总算明白人小力量大的道理。
颜青梅说话也比过去活泼有趣了。飞飞哭起来惊心动魄,她跟儿子讲道理:“不要哭了呀,你就不累吗?你不该有什么想不通的呀,这么多人喜欢你呢,不哭了好不好?”曾芹走过来探看,并把孩子从颜青梅胳膊弯里接了过去,检查孩子是尿湿了?是肚饿了?还是怎么了?颜青梅说:“他没怎么着,就是没事干哭着玩。”围过来的杜晓晗听得好笑,曾芹向儿媳嗔道:“你也是个小孩!”颜青梅嘻嘻一笑。杜晓晗问嫂子:“你说话飞飞听得懂?”颜青梅想一想说:“不知道,我倒希望他听得懂,最好现在就会说话,告诉我他动辄就哭为个啥?”
颜青梅当妈当得大气,谁想抱她儿子玩都可以,她毫无提心吊胆不放心的表示。杜晓晗想要抱飞飞到屋外去,不是颜青梅,倒是曾芹一口回绝:“那么小的小孩,你敢抱着到处跑?摔着怎么办?”颜青梅跟曾芹说:“妈,就让晓晗抱飞飞出去溜达一下吧,摔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