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杜晓晗偏偏把飞飞给摔着了。是不久后的一个周末下午,杜超两口子抱着飞飞过来,一进门,就把半路上睡着的飞飞交给曾芹照看,他们要到商店去买东西。曾芹原本守着孙子读报,读着读着来了电话,接了电话就要出门一趟。因杜德诠有事在外,曾芹出门前把飞飞托付给杜晓晗:“好好看着飞飞,我一会儿就回来。”
飞飞一觉睡到杜超两口子买东西回来。杜超夫妇前脚进门,曾芹后脚也进了门,几个人站在门厅说话。恰在这时飞飞醒了。他一醒,便骨碌碌转动两只黑亮亮的眼珠,嘴角一咧,露出睡足觉的甜蜜满足的笑。杜晓晗最爱飞飞的笑,忙弯腰下去抱起飞飞,不料转身时,脚下踩着一个圆滚滚滑溜溜的东西,脚一滑手一松,飞飞就从她手里滑脱了,咚的一声栽到地上。随着这咚的一声,是飞飞的哇哇大哭,是杜晓晗的魂飞魄散,魂飞魄散中,看到曾芹和颜青梅一同冲进卧室。颜青梅俯身从地上抱起飞飞,搂在怀里,一边哄一边检查飞飞摔到了什么地方,曾芹也忙着查看。飞飞小脑袋上起了个包。颜青梅向飞飞头上的包包吹气,一边问杜晓晗摔下飞飞时是否磕到了床沿。曾芹扬手向杜晓晗肩上击了一掌:“毛手毛脚的抱个小孩你都抱不稳!飞飞要摔着了哪里我拿你是问!”
杜晓晗泪眼汪汪,颜青梅听说没磕到床沿,倒安慰起杜晓晗,说:“没事儿没事儿,小孩骨头软,轻轻摔一下没问题,以后小心点就是。”
下一次,杜晓晗不再敢抱飞飞,倒是颜青梅无所谓:“想抱就抱呀,这个时候的小孩就给人抱着玩的。”又对飞飞说,“是啵,你现在就是个玩具。”
杜超儿子落地前,杜晓红和杨刚结了婚。她悬置的婚事顺利软着陆,说来还是沾了哥嫂的光,准确说来,是沾了小侄儿的光。杜晓红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和杨刚结婚时,颜青梅即将生产,杜晓红带着杨刚回家,告知父母,他们要结婚了。杜德诠夫妇一门心思在儿媳身上,杜晓红直接带杨刚上门,大有背水一战的劲头。可孙子快来了,杜德诠夫妇则没心思抗战了。曾芹在气头上时存心要看女儿跟他们抬杠如何收不了场。后来气头一过心绪一转,也不当回事了。
杨刚为这次重大的会面专门把头发剪短了,看上去不那么吊儿郎当,说话也注重语气和态度,显出一副真心真意的姿态。就算这是表面现象,杜德诠和曾芹也只好顺水推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可了。杜晓红和杨刚的爱情修成正果,但杨刚跟丈母娘和老丈人的关系却一直没有亲密起来。在杜家待着时,他总感到憋屈,要说话没个说得着的,要喝酒没个对饮成趣的。既如此,他就不愿走动。杜晓红也不硬拽着他经常回去。到了周末,往家里打个电话,说有事。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如何,别人不得而知,他们不常回来,曾芹杜德诠也不多问。周末孙子要回来,家里忙乱着呢,何况杜晓红两口子回家,向来都只带张嘴,一根手指头都不动的,曾芹可不盼望那两个活宝回来给人添累。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杜晓红怀孕。
结婚半年,杜晓红怀了两次孕。
第一次堕掉了,第二次原本也想堕掉,因到了期末考试的节点上,于是拖了一拖。拖到暑假,一放假,杜晓红就想去成都玩耍。杨刚向单位请到一个礼拜的假,两人买了机票飞到成都,休闲,游玩,购物,引产的事又拖了一拖。待返回拉萨,杜晓红身体乳胀腹坠变化显著,不知是不是幻觉,返回家里的第二天晚上,杜晓红感觉到肚子里有拱动,她告诉杨刚:“小宝宝在我这里动呢。”杨刚把手放在老婆肚皮上摸,耳朵贴上去听,说:“好像是你的心脏在肚子里咚咚跳。”杜晓红给了他一掌:“鬼话连篇!你的心脏才长在肚子里呢。”杜晓红说:“这个孩子不打了,我要他。”说罢看着杨刚。杨刚说,想要就要。怀孕就有反应,反应大了就不便再和杨刚在外面昏玩,不能多去那种烟雾缭绕的地方呼吸毒气。
但她不阻止杨刚继续过去的习惯,他爱上哪儿上哪儿,爱跟谁玩跟谁玩,这一点上,杜晓红拿出了女人少有的大度。到了周末,她和杨刚各自为政,杨刚去会朋友,她恢复了回父母家的习惯。到了父母家,逗逗小侄儿飞飞,和颜青梅探讨怀孕的反应、身体的变化、生男生女的征象等等,姑嫂二人说得热火朝天,屋里不断响起她们的笑声。在父母面前,杜晓红总替不陪她一同回来的杨刚打掩护,解释说:他回他父母那边了。或者:他单位某人过生日。或者:他有外地的朋友来了。晚上,杨刚来接杜晓红,嘴里喷着酒气,第一次,曾芹没说什么;第二次,曾芹没说什么;再下次,曾芹对女儿说:“那杨刚喝酒是不是没个节制?你就听之任之?”杜晓红的原则是,只要杨刚不喝得醉醺醺,不喝出什么事端来,就不管他。
既然母亲发了话,杜晓红应和着说:“行,我回去说说他。”
曾芹问:“你说得动?”
杜晓红实言相告:“可能说不动。”
曾芹对这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又气又好笑,说:“你不是那么能干的么?怎么现在遇到该你使劲的事情你这么个态度?”杜晓红耸耸肩。
曾芹继续说:“你现在这个状况需要人照顾,杨刚不知道?为什么不陪着你?”
杜晓红说:“我还没到行动不便的时候么,不需要他鞍前马后的跟着。再说把他叫到这里来,他又没啥事可做,待在这里他心慌我看着也心慌。”
“行,”曾芹说,“你样样替他着想,但愿他也能多为你想。”“不用担心。”
话虽这么说,杜晓红渐渐发觉,她和杨刚婚姻的美丽城堡,正令人惊异地流失其鲜丽色彩,显现出婚姻本质的灰蒙蒙的色调。
什么原因呢?
她相信不是因为杨刚爱玩,爱喝酒打牌,虽然这也是问题;也不是他俩都爱花钱,一个比一个能花:杜晓红花钱,是她喜欢买东西;杨刚爱花钱,是他喜欢跟朋友聚会,又爱充大方。但总的说来,他们在经济方面还没遇到太大障碍,就算每到月末总会出现燃料告急,手上紧一紧也就过去了。再深究一步,也不是出于她和杨刚在家务上相互推诿而引起摩擦,两个都不爱做,可以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做。更不是因为杨刚一直没能博取她父母的欢心。
他们婚姻宫殿的鲜丽色彩变调,根本的一个原因,是在一些事情上他们说不到一起。杜晓红喜欢看电影,更喜欢看了电影后与人讨论,恰恰杨刚这方面不是对手。看完一部电影,对艺术技巧的高下,对人物、故事和情节的理解与看法,他们说不到一块儿。不是各执一词,意见相左,倘若那样,也叫说得起来。杨刚是什么意见都没有,即便有一句两句看法,说出来也让杜晓红感到不过中学生的水平。要说杨刚是学技术的,没艺术细胞,工作更与艺术相去万里,这理由站不住脚,她杜晓红还是学理科教理科的呢。何况她和他谈的也不尽是电影艺术,是电影涉及的人啊、人生啊和社会等的话题。谈恋爱的时候他俩也看电影,那时看电影,两人心思都不在电影上,都忙别的去了,看完后谈论也是借电影说别的,你挑我逗,插科打诨。杜晓红怀疑,杨刚除了在跟女孩斗嘴和玩乐的事情上能说会道,其他方面脑子里是一穷二白。他们身为夫妻,朝夕相处,总要相互谈论事情,社会上的某些事某些现象,周边的这个人那个人,对很多问题,杨刚能提供的,都只是流行观点,还是简化了的,还是更加莽撞的,一句话,是平庸的。
可杨刚不以为平庸,说起话来自信满满好似颇有见地,让杜晓红哭笑不得。
另有一件事是,杜晓红对系上一个领导的言行举止不太喜欢,不喜欢,对他就不太恭敬;不恭敬,领导就免不了找碴儿给她小鞋穿;穿了两回,杜晓红回家跟杨刚摆谈;跟他摆谈,不过是一吐为快,宣泄一下心中块垒,没打算在这个事情上怎么地。杨刚却要为她去打架。杨刚说,什么傻逼敢欺负我老婆,他长什么样?我去揍他一顿。放在婚前,杜晓红会觉得这是杨刚爱她和勇猛男子气的表现,放到婚后,不免觉得他处事简单,怎么一遇到问题,就是拳头解决呢。打人家一顿,既不能把他打跑,也不能把矛盾打散,人还在那里,以后她怎么和人家相处?些许阴影被杜晓红感受到,她却没往心里去。她对婚后的一切照单全收,对自己从婚姻中感受到的喜悦与失意,同样接纳得干净利落。她女友中不乏结了婚的,说起婚姻,都有诸多感慨,感慨中潜藏着诸多不如意,可见不如意是广泛现象,如意和不如意是交织着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婚姻的维系,就需要一点自欺欺人的本事,这一点,杜晓红是无师自通。
而杨刚呢,对她的心思浑然不觉,正因为浑然不觉,他仍像婚前那样逍遥自在,回到家里,喜欢抱着老婆打闹亲昵。一亲昵,杜晓红什么不如意都没了。所以要说他俩不配,他俩又十分般配;要说般配,又有这么多弯弯绕在里面。
杜超的儿子快一岁半时,杜晓红的儿子落地了。杜晓红临盆前,她的婆婆也就是杨刚的母亲,天天往他们家跑,前来帮着做饭、洗衣和打扫。杜晓红生下孩子,婆婆干脆住在了儿子家。即便有婆婆相帮,杜晓红还是被婴儿的昼夜啼哭、吃喝拉撒闹腾得鼻青脸肿,成天觉得苦不堪言。有次和颜青梅见面,颜青梅说,飞飞从生下来到现在,哭闹就没怎么断过。好长一段时间,晚上大人睡觉必须在孩子哭闹的间隙争分夺秒,杜晓红一听头大如斗。杜晓红当不来母亲,杨刚凭一时之勇,想好好当个父亲。他让杜晓红晚上安心睡觉,由他来照看孩子。可第一个晚上杜晓红倒头睡去,拍了胸脯要值班的杨刚跟着也倒头睡去,剩了个孤独的娃娃不一会儿就越哭越嘹亮,没哭醒杨刚,哭醒了杜晓红。杜晓红并没睡实,刚要爬起来,另间屋的婆婆跑过来了,把小孩接过去,把奶瓶也带了过去。那晚之后,杜晓红干脆把儿子交给了婆婆,晚上也由婆婆带着睡。杜晓红婆婆住在他们家,时间长了也不是回事。
杜晓红跟婆婆同居共处,虽无大的矛盾,但生活习惯上的不同是有的,婆婆节省,杜晓红不节省,不节省也是不节省自个儿的,婆婆说不着她;婆婆即便想说,也因为性子软,没说。杜晓红爱穿,婆婆舍不得穿,爱穿的杜晓红想在衣服方面孝敬婆婆,这份孝心却往往打了水漂,她给婆婆买件贵点的衣服,婆婆拿回去便压进箱底,回回如此。衣服一压就过时,一过时就大大地掉价,婆婆宁愿让一件好衣服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消耗掉应有的价值,也不肯享受穿好衣服的乐趣,这种思维,让杜晓红没法理解。不过联想到自己的妈曾芹也这习惯,杜晓红便无话可说。还有就是吃饭,婆婆吃饭的态度,让杜晓红很有压力。一家人坐在桌边,杜晓红和杨刚想吃什么举筷就夹,婆婆对于喜欢吃的菜肴却踌躇不已,落筷迟疑,她是要紧着儿子儿媳吃,儿子儿媳不吃了,她也不放开来吃,还要给小辈留着。
杜晓红知道这是婆婆利他无私的高尚习惯,可这样一来,婆婆弄得自己像个仆妇,让做儿媳的杜晓红过意不去,每顿饭要给婆婆夹菜,搞得如此客气,既累人,又吃不痛快。婆婆吃饭还有个毛病,爱咬紧后槽牙吸溜嘴。吃几口,咬牙吸溜一下;吃完了,吸溜好几下。吸溜个什么,杜晓红一直没弄懂。看看杨刚,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好像旁边坐着的不是他妈。非但不是他妈,也不是跟他有关系的任何人。杨刚向来讲究风度,竟有个吃饭爱无端吸溜嘴的母亲,吸溜嘴也不算什么要命的毛病,可杜晓红听得久了,不免一听之下,就觉得牙齿发酸,令她一半苦恼,一半好笑,好笑是杨刚装没听见装得那么彻底,苦恼是自己听得声声入耳。除了好笑和苦恼,还觉得古怪,这样一对母子,也够有反差的。杜晓红想知道杨刚对他母亲吸溜嘴的习惯到底是个啥感受,又怕伤着杨刚的面子。可他是他妈生的呀。想到他是他母亲生的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她忍不住发笑,一笑就收不住,变成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