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刚迷惑地问:“吃着饭你突然笑个啥?”他母亲问:“是吃到什么吃高兴了?”杜晓红只顾笑得昏天黑地,杨刚和他妈面面相觑,杨刚说:“疯子。”被婆婆抱在臂弯里的瞪瞪也给杜晓红的笑声炸得发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杜晓红目不转睛,把杨刚母亲逗笑了,杨刚母亲说:“看我们瞪瞪满脑子问号,这小样儿。”瞪瞪是杜晓红儿子的小名。说到带孩子,杜晓红全由着婆婆来,听从婆婆指挥,婆婆也乐意一马当先操持,这方面婆媳俩配合默契。多亏了有婆婆,杜晓红和杨刚才能卸掉好些操劳和烦恼,还能借孩子的事说笑斗嘴。儿子一断奶,婆婆提出想把孙子抱到自己家去带,既帮了儿子儿媳,又兼顾了自己的家事。婆婆自己家那头,也需她掌舵,也有一摊子家事。杜晓红一千个情愿,杨刚更没意见。孩子把他拴在家拴了几个月,拴得他快生霉了。儿子被婆婆接走,当妈的杜晓红和当爹的杨刚做起了甩手掌柜,他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原先的轻松潇洒。颜青梅的孩子自己带,杜晓红的孩子甩给婆婆带,从这一点上,杜晓红觉得自己婆婆虽文化没自己的妈高,可对自己的益处却大于自己的妈。有这么一个婆婆是件幸福的事。
有的夜晚,杜晓红靠在床头,杨刚在卫生间里洗漱,洗漱声中,她觉得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变化好像是件说不出来的怪事,眨眼之间,她就从一个家走进了另一个家;再眨个眼,她就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妈。当妈她当得不像个样,此时不像个样杜晓红并不惭愧,她考虑的是未来,等孩子大了,她才不会像自己父母那样管头管脚,板脸作色,一意孤行,杜晓红相信自己将来一准是个好妈。当老婆呢,杜晓红承认在持家上自己不是一把好手,因为她太不懂得精打细算了,同时,她又为自己不爱算计而骄傲。她和杨刚的家,没啥值钱的东西,结婚后也没去做什么添置,物质建设处于落后状态。婚前杜晓红喜欢在屋里摆设小玩意儿,小玩意儿摆得无一不是地方,有呼应有转承,零散却不凌乱,很有些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意境,婚后那些小玩意照样摆着,却摆得潦潦草草,如同一个不曾用心的临时方案,一直没得到完善,就那么落地生根了,还落了一层灰。即便如此,他们的家还是一个温馨的家,儿子被奶奶带走之后,这个家渐渐成了朋友们常来常往的热闹据点。她把这份热闹和随心所欲对热闹的拥抱,看做婚姻的魔力之一,不曾想到它同时也是一双悄悄将婚姻的喉咙由轻至重地扼制住,使之失去顺畅的呼吸的危险的手。
杜晓红觉得流逝飞快的时间,在杜晓晗这里,是既快又慢的。快的是,当杜晓红怀着身孕肚子蓬勃壮大之时,杜晓晗正面临高考冲刺阶段;又因为高考在即,时间一分一秒折磨煞人,显得慢之又慢。杜晓红孩子落地时,杜晓晗还有十来天就高考;落了地的小孩还没长出模样来,她又远赴华中上大学去了。杜晓晗考上的是一所综合大学的图书档案系。原本她是想考美术院校或工艺美院的,她受哥哥影响,在画画方面有兴趣也有特长,上初中之后,画画成了她换脑子消磨业余时间的一种方式。当年杜超画画受了父亲杜德诠不少约束和钳制,到杜晓晗表现出喜欢画画时,杜德诠对画画已不那么反感了,一是大环境大气候的变化使然,二是由于杜晓晗是女孩子,加上成绩好,杜德诠有点网开一面的意思。但阴错阳差的,她却错过了报考时间。
到进入大学,又发现这样的选择歪打正着,正适合自己。上大学的四年,是杜晓晗大量读书、广开兴趣之门的一段时间,是她发现自己喜欢打扮也能打扮出味道的一段时间。她读了大量文学类和哲学、历史、社会学类的书籍,偷偷开始写诗。她穿松松垮垮的服装,出入各类讲座、英语角、舞会、咖啡吧,以及文科学生聚在一起谈海德格尔、萨特、尼采和叔本华,南美爆炸文学和后现代主义的烟雾腾腾的寝室。她对松松垮垮的衣服有一种特殊的喜爱,穿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裙裤,穿袖子肥大的粗线衫,穿长裙戴长长的围巾。她穿宽大的牛仔裤和中帮靴的样子,很容易给人留下不羁的印象;而长裙长巾的打扮,则让人觉得典雅,并能突出她眼睛的沉静。
在衣着打扮上,这种未经点拨也未经培训而显露出的天赋,仿佛长时间于深草丛中隐身打瞌睡的麋鹿,倏忽一下醒来,伸展开四肢后,即在璀璨的天幕下蹦跳自如,御风而行。同时她发现自己对很多超出经验和理解范围、本应当表示惊讶的事情,接纳得得心应手,应对得从容自在,仿佛她天生就会,天生就知道该如何去做。比如抽烟。比如在某个聚会上,看到某个男生带着刚认识的女生到另一个房间去亲热,而显得不惊不诧,视若无睹。比如在奇谈怪论的旋涡和乱流中让自己的观点破浪而行。比如当某个男生的胳膊搭上她的肩,嘴里的气息扑上她敏感的耳朵,她含笑而漫不经心地把那只手从自己肩膀上取下,归还给它的主人。比如在咖啡馆与人谈论诗歌、绘画和历史时,从某张滔滔不绝的嘴上,她看出群鸟乱飞的虚荣心和闪电般的担心不能吸引全场注意力的不安,而克制住内心的哈哈大笑。比如在安静的夜里,发现热闹的、好戏连台又无事生非的青春,其实有着坚硬无比的寂寞,好比铺在砾石上散发微暗之光的铁。
在与广阔起来的世界打交道时,她看到了内心的从容和惊惧。以从容掩饰的惊惧。以从容之舟装载的惊惧。对于那些男女间家常便饭似的相互挑逗和亲近,对于不熟悉的男性带着匕首般的欲望向她靠拢,她从容的外衣下,是不为人所见的惶惑的波涛。她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惊惧掩饰,让它隐身于船舱,并静等连绵的风将之吹干,使之随风而散,使自己一点点拥有把握和拒绝的能力。她发现内心的力量在变得羽翼丰满,足以让自己欣喜。她知道有人说她有一种贵族气质。她不单受本系男生关注,也颇受外系男生的注目。这种注目源于进大学之初,她肤色比其他同学深,人又漂亮,背后人称“黑玫瑰”;后来在大学里待了几年下来,肤色变浅了,不再是“黑玫瑰”,可照样别有韵味,尤其一双如同安谧湖水的眼睛,似将皮肤退去的沉沉颜色尽数吸纳,变得更深更大。她受人注目,还因为这一点:尽管她朋友交了不少,却直到大学四年级也没谈恋爱,像一个在嘈杂拥挤的大厅里随意徜徉的人,几乎不在意能否找到座位坐下。
后来杜晓晗回首自己的大学四年和大学毕业后的头几年,可以说是她与父母关系维持得最为轻淡、舒展的一段时间,也是从父母的家信中感到家里气氛最和睦的几年。父母家人口格局发生改变,不仅添了孙子,还又添了外孙。杜晓晗从父母的家信中读出了他们做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欣慰。家信总是由母亲曾芹持笔,问讯她的学习生活,要她把遇到的问题和疑难跟父母交流,另外就是说几句飞飞。信上的母亲曾芹是一副交心的朋友般的姿态,信上的语句是杜晓晗从未从母亲嘴里听到过的。每次读到那些文字,杜晓晗的第一个感觉总是不适,好像看到一个长期高高在上从不流泪的铁面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流出眼泪,流泪的人只顾眼泪夺眶,旁边的人却半天回不过神,并且手足无措。要把信放上一阵,再读,方才好点。可不适归不适,她还是盼望收到父母的来信,她回信回得认真,不过说的也多是日常生活、学校和城市的风景与民俗。杜超写来的信大部分很简短,是“我们都挺好的”这个意思的不断重复,也说几句飞飞。
杜晓红则持续了她一贯的懒惰作风,一封信写得惜字如金,为了使寥寥数语铺满整张信纸,不惜将字写得超乎寻常的宏伟,舍得大用感叹号。她有闲钱寄给妹妹的时候,信写得最为豪放:“晓晗,给你寄来30元钱,想买啥就买啥!买你喜欢的漂亮衣服!”在图书馆的长条桌或某个教室油漆斑驳的老式课桌上,杜晓晗习惯把几本书放在手边,面前摊开一本书,让一个又一个的夜晚顺着书中的文字,摇着尾巴消失。自由自在地读书,是她最喜欢的事情。她的思绪偶尔会从书页上起身,飘回到过去;会因为书中的某个词语,某个句子,跟往昔岁月的某些场景、某些事情的线头连接上。回想起那段岁月里的父亲和哥哥,父亲的疾言厉色,哥哥的不声不响,哥哥的忍辱负重。由父亲和哥哥想到母亲,由母亲想到姐姐和自己,又转回来,再想到哥哥与父亲。反观过去随时罩着严厉面罩的父母,她已能从当年的茫然和压抑中跳出身来,但过去的时光已然逝去,即使她认为,当年的一些事情如果放在今天,她或许有能力跟父母理性地对话,也不过是事后之想了。 时间是一张不断卷起的卷轴,转眼,杜晓晗走过了大学四年的光阴。
曾芹退了休。曾芹退休之后,飞飞被接到杜德诠夫妇家住着,由爷爷奶奶教着认字看图背诗。这个小男孩继承了颜青梅的细长眼、淡眉毛,尽管眼睛细,眉毛淡,可脑袋滚圆,胳膊腿胖乎乎,也是虎头虎脑的招人爱。在曾芹眼里,孙子样样非凡,聪明漂亮,口齿伶俐,胆大心细,简直是个天才,一岁半会数数,两岁半能认字,限制他吃巧克力,不到三岁的他眨着眼睛问:“那巧克力买来干吗呢?不就是给人吃的吗?爷爷奶奶牙不好,不能吃,只有我能吃。”逻辑思维厉害得堪比大人。到了五岁上,开始学习背诵“九九乘法表”,清脆的童声让杜德诠老两口如听天籁。杜晓晗的第一份工作在成都,一个集团公司的图书资料室,这份工作的枯燥乏味和无所事事,很快粉碎了她对它的热情。没跟任何人商议,她辞了这份稳当的工作,进入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名为策划,其实主要工作是拉广告。拉广告她不行,那阵子,做广告不是做,而是拉,也不是拉,而是骗。不仅要骗,还要讲关系,以吃吃喝喝软磨硬泡搭建起乌烟瘴气各怀鬼胎的关系。
在广告公司,她看到人们做事是怎么鸡飞狗跳,心态是怎样急不可耐,手法是如何花样百出,也看到各路人马如何冲杀奔突。那些人马中,不乏雄赳赳气昂昂的,不乏打游击搞伏击的,不乏鬼鬼祟祟匍匐前进的,不乏说话放卫星的。杜晓晗见识了什么叫风萧马嘶,什么叫狂风乱草,比起第一份工作的枯燥,第二份工作可谓浮躁。她像一个浮在水面上的浮漂,活泛是活泛,热闹是热闹,却没根没底没方向,脚下不稳,也看不到几分前景。在广告公司的大半年倒不是毫无收获。进入这一行,唤醒了她对平面设计的兴趣,曾经想学美术设计的愿望又冒出了头。这件事情她现在可以自己拿主意了,于是查询资料,搜罗信息,联系上一所工艺美术大学,报了进修班,寄去了学费,定下了行程,一切打理妥当,才给父母拨了一个电话。一年后杜晓晗学毕返回成都,再次进入广告公司,不是原先的公司,也不再是广告业务员的身份,而是做广告设计。半年后她又换了工作,应聘到一家报社,既做美术编辑,又做文字编辑;后来再进入出版社,做装帧设计。去学习平面设计那年,杜晓晗24岁,同年,杜德诠60岁。所谓岁月总是要流逝,人总是要老的,60岁的杜德诠在自己的工作领域抵达了终点站,宣告退休。
杜德诠退了休,下一步就是回内地修养,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