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亲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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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离开前,杜德诠夫妇跟儿子儿媳商议,想把孙子飞飞带上,跟他们一起回老家。退休一事上,杜德诠作出两个重要决定,一是回老家安居,一是带孙子同行。曾芹退休那年,飞飞5岁;到杜德诠退休,飞飞8岁。飞飞5岁起被接到爷爷奶奶家,跟着爷爷奶奶住过一年多,直到上小学才被父母接回身边。虽是回到父母身边,也没离开过爷爷奶奶关照的视线。当年杜德诠夫妇在自己的儿女教育上,立的规矩多,花的时间不多,在孙子这里,就舍得大把花时间了。杜德诠退休之前,已开始在孙子的教育上作宏观思考和详细计划,思考越深入,计划越周密,他越是雄心勃勃。杜德诠虽满60,但体力不衰,精神健旺,头发也未全白,尽管心有余,力也足,就是不能逆转到点退休的政策。未退之前,杜德诠对于退休一事表现得心平气和,移交工作时,也笑容满面,然而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人都说退了休,正好无拘无束享受生活,想吃吃,想乐乐,可杜德诠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套说辞。

本来还操心劳神,一下子落到无所事事,本来身居要职,一下子就无人问津,谁能快活受用?退了休,大把的时间,健旺的精力用来干吗?打牌打麻将?杜德诠没兴趣;跟大部分老头老太太一样,晨练太极拳晚跳老年舞,杜德诠觉得无聊。幸好有孙子飞飞。想到在教育孙子一事上大有可为,杜德诠才消除了几分失落,并找到了事业感和方向感。说实话,在儿子杜超身上,他是有失败感的,只是在外人面前他从不表露。杜德诠原先在大学工作时,有个老同事叫皮友贵,这皮友贵后来也到了拉萨,也进入政府机关工作。杜德诠对这皮友贵不太看得上,论工作,皮友贵是个不求无功只求无过的中庸派,说不好听点,图的就是个把工作混着走,月底安安稳稳领一份薪金,就算他想干出点名堂也不行,能力的天花板太低;论人呢,长得倒是平头整脸,看着也是个模样,却毫无胸怀气量,眼皮又浅,爱肚子里打小算盘,计较蝇头小利,遇事要么唯唯诺诺,要么一退老远,只图个安然自保。所以资历上老皮虽是个老资格,可一辈子没个出头之日,到退休也就是个科级。

但人家的儿子争气,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毕业后分在成都,步步为营,做到了刑事庭副庭长。在老皮的嘴里,儿子的一个手势都能呼呼生风。这老皮住的地方离杜德诠住所不远,有时路上遇到,老皮说起儿子,就面如桃花,笑得黄牙灿烂,精神气陡涨好几分。掏出的烟也是中华。杜德诠偶尔抽抽烟,抽的是中华一类的好烟,他抽好烟,是职位摆在那里,身份摆在那里;老皮平时不咋抽烟,一掏掏出中华,制造的就是平地惊雷的效果了。还有就是,过年或休假从成都回来,老皮见到杜德诠一声声喊“老领导”,喊完“老领导”,邀请杜德诠上自己家做客,喝他儿子孝敬的五粮液。说的虽是五粮液,可那五粮液里,晃荡的全是老皮的骄傲。这是一个。还有同单位同系统的同事,那些儿女有出息的同事说起自己的儿女来,有时也发几句牢骚,可那些牢骚不过是铺垫,是烟幕弹,铺垫之后,烟幕弹之下,刷刷冒出来的,是他们的骄傲和满足。一句话,他们衰竭的生命在儿女的作为和成就上获得了新生。人家获得了新生,杜德诠却没这个福气。曾经杜超考上大学时,他也欣慰过,可大学毕业之后,杜超的表现只是给他泼冷水。

除非不想到杜超的工作,一想到,杜德诠心下就不快。时间长了,杜德诠心也冷了,再后心就淡了。有了孙子,激发起他而今迈步从头越的热望。杜德诠检审自己在杜超教育上的得失功过,他和妻子年轻时身处的大环境变幻莫测,一阵潮水一阵浪,他们很多心思都得应付外界的山高水低;再者工作忙、事情多,不曾在教育一事上一针一线细细缝缀,这个教训,可作为孙子教育上的前车之鉴。杜德诠跟儿子儿媳商讨,他的理由是,他们老两口精力尚佳,退了休,正好全力以赴教育孙子,再者,内地较高的教学水平也是一个原因。回去了,给飞飞联系一所好学校,考中学时考个好中学,老家犍为的中学不行的话,去考乐山的名校,上得好中学,将来考上一流大学的保证系数才大。杜德诠要带走飞飞,态度上是跟儿子夫妇商议,实际上是打定了主意。见杜德诠放出了话,杜超看看颜青梅,颜青梅一时委决不下,说:“爸,容我们回去考虑考虑。还有,也要问问飞飞愿不愿意。”颜青梅心里,其实倾向于由着公婆将飞飞带走。杜德诠夫妇在飞飞的教育上热切而尽心,倒显得颜青梅和杜超比较笨拙,比较懈怠,尽管在飞飞的教育上,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以杜超的意见,儿子上学前,犯不着那么急急忙忙地教着认字学数,要说学习,上学后有的是时间学习。杜德诠夫妇着意要教,他也不说二话。儿子上小学后,杜超本意也不在乎争个名列前茅,只要成绩中上就可以了,关键是让他开心快乐,保持对学习的兴趣,等将来他自己找准了兴趣方向,自会发奋。这是杜超从切肤之痛中得来的经验。只是理论上他头头是道,到了他父母跟前就落不到实处了,杜德诠夫妇见着飞飞,总把成绩啦、用功啦挂在嘴边,杜超依然是不反对。对此还有他的道理:儿子的教育上不能弄出两套标准,否则会让飞飞无所适从。颜青梅说,那你的想法你的一番理论呢,就不理会了?杜超说,要为儿子想嘛。为儿子计,飞飞有机会到内地上一个好学校,是个正路子上的打,这边好些家庭的孩子,中学都要送到内地去上呢。既然迟早要送回去,早一点也好。颜青梅最大的担心,是从此跟儿子生分了,飞飞不到9岁,八九岁就跟父母分开,到他大了,情感上会不会只跟爷爷奶奶亲,跟自己的父母反倒不亲了?杜超劝说:“生分不了,自己的儿子么,血脉连着呢,你就放心吧。再说暑假我们可以把他接来,寒假我们回老家看他,他去的又不是外国。

这个事情是一举几得,我父母有事可做,也算有个精神依托;飞飞呢,到那边去有更好的老师更好的学校;我们也能轻松点儿。你不是老想去进修么,也可以放心去了。”颜青梅一针见血道:“其实你就是想顺着你父母罢了。”杜超只嘿嘿一笑。杜超说的进修,确实是颜青梅一直想去的。她单位上一位领导对她比较重视,有意栽培她,两年前,这位领导就提过安排她去进修。当时飞飞正上小学一年级,颜青梅考虑到一走至少半年,放不下家里,就把机会蹉跎了。事后甚觉可惜。这两年,颜青梅颇有奋进一把的念头,而这个念头的产生,也是因为这几年世界变化快,钱的重要性节节拔高,杜超挣钱就这个水平,不能说很低,可也指望不了鸟枪变为高射炮,颜青梅就想自己努把力,职位上去了,工资也将升级提位,能多挣点儿是点儿。她周围的女同事,相与的女同学中,不乏日子越过越出彩的,她们日子的出彩,说到底是老公干出了头脸,挣得了大钱,言谈说笑间,不经意便说“我家某某如何如何”,或者说起买什么奢侈品,添置什么高档家私,过生日过结婚纪念日,老公送了什么礼物之类,说得轻歌曼舞,珠落玉盘。

颜青梅不是风吹不动的铁板一块,也想过,自己又不比她们差,何以就只能看别人的好风好月,自是心头不爽,回来也找些事端和杜超别扭。但不论她怎么对待杜超,杜超都不和她斗气,该怎么对她还怎么对她。自己打个空拳,过后觉得自己没道理,又懊悔。杜超的性情她不了解么,所以这个家要在经济上上台阶,只能靠她自己了。有一次颜青梅想到杜超这有一步退一步的性格,说:“我要是个好惹事的,爱计较的,惹了事,或者计较不过来,想要你替我出个头争口气,那还不把人气死?”杜超问:“气死谁?”颜青梅拍手道:“气死我呀。出了事,能指望你替我出头么?指望不上,气又消不了,那还不气死?”杜超笑道:“好端端的,干吗惹事?惹是生非又不能招财进宝,又不能延年益寿,没的糟心。”颜青梅气笑道:“不是我要惹事,是事要惹我呢?”杜超道:“退一步想嘛。出了事情,惹到了自己,未必人家是有意的,与其计较,两败俱伤,不如想开些。其实有事没事,就看自己怎么想。非要争个高低拼个好歹,即便给了对方教训,总免不了连带自己受伤,没听说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倒把颜青梅说得哭笑不得,跟杜超争论:若遇到的就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呢?出的事就是硬碰硬的是与非的对抗呢?还退还躲?那不就是为虎作伥么?这样的争论就扯远了,成了斗嘴较劲,而斗嘴也斗不起来,说上几句,杜超就笑着走开。另一件叫颜青梅不快的,是杜晓红爱来借钱或拿她哥的东西。杜晓红两口子是花钱的天王,到了月末弹尽粮绝,或什么地方要使钱不凑手了,把杜超当个救急的,杜超是有求必应。有时看到杜超有个什么好东西,杜晓红也把将去,又不爱惜,使弄坏了,丢还她哥,没一点歉意。杜超的一个爱华牌高级随身听、一副上好的羽毛球拍子,就这样毁损了。杜晓红借钱不找父母,是怕杜德诠老两口唠叨。她借杜超的钱也不是不还,却没个还款的准时候,遇着颜青梅要用钱,钱就不凑手了,有时不得不动用银行存款。

颜青梅不喜欢随意动用银行存款,她不仅存钱上有统筹计划,过日子也精打细算,她几时宠着自己想坐三轮就坐三轮,想打车就打车?几时看到什么昂贵的时装、围巾、鞋袜、装饰品,说买就买?她节省,既是为了自己的家,也是为了逢年过节还得孝顺她父母那边。而自己节省再三,倒成全了杜晓红二人的逍遥。颜青梅并非特别小气之人,可居家过日子,也图个把稳,自家的钱财是自己的兵马,也图个拥有指挥权,如何用度如何调遣,应该是主人说了算。杜晓红借钱的手再三伸来,这调兵遣将的路数就给破坏了。有一次,杜晓红和杨刚从他们这里借了钱,一出门,两人顺手在烟摊上就买了一盒玉溪,又买了两瓶冷饮,招了辆三轮摇摆离去。颜青梅看得苦恼。两天后和杜超出门,也不自带凉开水了,也不骑自行车了,渴了也买冷饮,乏了也招手打车。

可花了钱,身体得到的享受,很快被后悔乱花钱的不痛快给掳光了。心里不高兴也说不出来,按杜超的理论,自己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看别人做什么,更犯不着跟别人抬杠。遇到这么个仙人,她颜青梅有什么话说呢?颜青梅花了心力做自己的思想工作,希望自己在钱的方面想开些。她并不看重大钱,因为她和杜超既没大钱,也挣不来大钱,够不着的东西她就不去够,她计较的是小钱。计较小钱,说来没出息,可他们挣的花的、日常生活中她经手的,都是小钱。在颜青梅意识里,小钱攒起来也可以积少成多,小钱也是安稳的保障,她当然在乎。颜青梅一个大学女同学有次试探着对她说:你老公挣钱不怎么样,但有他父母么。女同学的意思,分明指的是他们在经济上可以坐享杜超父母的福,得到他父母的资,可以用不着自己挣扎奋斗,自有一份家业为他们留着呢。

颜青梅哼一声笑道:“快别说那个,我们沾不了他父母的光。”

他们结婚和生飞飞的时候,杜德诠夫妇都给过一笔钱,仅此而已,也不是好大数目。这一点,任何当父母的都做得到。多余的,杜超从不奢望,她也不去妄想,尽管杜超是杜德诠夫妇的独子。结婚之后,颜青梅对于杜超的心态,有过山高水低,有过路宽巷窄,归根结底,是稳定的。她早已想通,别人的丈夫有他们的好,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好;丈夫安安分分踏踏实实,就是她的幸福之源。杜超是只要过得无风无浪,便觉欢欣安适,这些年他教出一拨拨的学生,学生上了中学,上了大学,回头来看他,他自高兴,不来看他,或者路遇而不招呼,他也无所谓;平日里以做家事看闲书为乐。这就是他的好处。别人家,男人打江山女人守江山,他们家,要说守江山么,她和杜超都是好手,要说打江山呢,如今飞飞给爷爷奶奶带走,颜青梅浑身轻松之下,决定要自己试试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