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茱又说:“根源原先我们谈到过的,你呢,从小受钳制性教育,内心里觉得这个事是龌龊的。这夫妻之事对夫妻来说,最正常不过,干吗觉得不好呢?你们俩结婚,又不只是搞经济联合体,彼此享受对方的情感和身体,也是婚姻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部分,你身为女人,干吗不能叫你家那位享受他该得的?你扭扭捏捏,推三阻四——不是嘴上说不,而是身体发出推三阻四的信息——就是不尽妇道。”杜晓晗听到此,笑得几乎顿足,殷茱自己也笑,边笑边说:“你和他没有你们自己私密的游戏密码,才叫不正常。我告诉你吧晓晗,你不从心理上扫除这个阴影,就积极不起来;你不积极,你们那赵亚铭也是个不会来事的,那你们俩就只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可能不战而败了。”杜晓晗大笑一阵,而后沮丧道:“就算你说得有道理,那个什么,我也学不来。”“无师自通的事没有学不来的。你要真学不来,就等着你和赵亚铭出问题”
杜晓晗想一想:“你真觉得我和赵亚铭某一天会出问题?”“瞧你紧张的。你这么在乎赵亚铭,当然该为他做点什么啰。”
杜晓晗生下女儿照照时,已30出头。生产使她大受折磨。剖腹产的痛楚和紧张,手术中的受惊——被护士剥光身子扔在手术台上,宫缩厉害的关头,医生却不知人在何处,突然又听不到胎心音了,而医生仍不见踪影;后来才知道,他还在另一个手术台上,幸好关键时刻他如同救命菩萨般降临了;还有推出产房麻药失效后的难忍疼痛,身体的虚弱,都成为杜晓晗终生不忘的记忆。她受罪,赵亚铭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俩对付生产都没经验,以为找家好医院就万事大吉。即便他们事先能考虑到小孩的降生将招来一大堆手忙脚乱的事,也无人可求助。杜晓晗不会考虑请她父母过来,赵亚铭也不可能请他父亲来做帮手。于是赵亚铭一个人,又要照顾产妇,又要照看孩子,累得灰头土脸,几乎没时间睡个觉。殷茱得知消息后,帮忙给他们找来个有经验的看护。
这段在医院里昏天黑地的日子过去,他俩抱着孩子回到无人收拾凌乱不堪的家,都在心里暗叫一声:“总算回来了。”尤其杜晓晗,一进家门便不由舒心地呼出一口气,这是她的家她的窝啊,她可以安稳地落下脚来,可以随意地靠在沙发上,熨帖地呼吸和放松。而一脸倦意抱着孩子,抬起头冲她傻傻一笑的赵亚铭,突然让她差点落下泪来。赵亚铭让她坐着休息,自己陀螺样忙得团团转,放下孩子,给孩子盖好小被子,去卫生间烫毛巾给杜晓晗擦脸,问她想吃什么。杜晓晗轻轻走到赵亚铭身后,一把搂住他的腰,脸贴上他的背,他的背不宽厚,但她觉得这是世上最踏实的依靠,她轻声说:“我爱你。”赵亚铭显然听到了,听到了,他说:“好好坐着歇气。别乱动。”杜晓晗嫣然一笑,搂着赵亚铭不放手。
这是多么不容易,他们,原本两个不相干的人,苍茫的人海里的一粟,竟能相互看见,相互拉起手,让生命勾连在一起,现在还有了孩子!孩子酣睡,啼哭,转动眼睛东瞧西看,拼足了劲儿地吃奶,吃饱喝足或者饱睡一觉后,咧嘴一笑,灿烂如花。人生如此慷慨地把礼物一件又一件地送交到她手上,她何德何能呢,竟然有这样的好运气。孩子刚刚满月,赵亚铭出差去了。赵亚铭的出差,自他们结婚不到一年,成了家常便饭。他们公司在湖北设立了分公司,在贵州设立了分公司,他作为公司里的技术骨干,常往外地跑,去做技术方面的指导,此外谈业务、订合同,设备的系统配套和现场调试等等,他都是不可或缺的主力,有时脚不点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在外时间长达两三个月。赵亚铭托他父亲请来老家一个亲戚的女孩,帮衬杜晓晗,那女孩子能干朴实,很快承担起家里的大部分家务,包括给孩子换尿不湿和洗澡,都做得细致周到。起初女孩子做饭做菜不讲色香味,只图个烧熟能吃,在杜晓晗指点下,进步神速,不久便能做出像样的饭菜来,连赵亚铭都称赞。
有着小保姆帮衬,杜晓晗还是深深感受到带孩子的辛苦。她哺乳不到两个月,乳汁跟不上,便给孩子断了母乳,改吃进口奶粉。孩子从母乳改为奶粉,倒欣欣然吃得又甜又香,不料却老出状况,令人揪心地进入了一个小病不断的阶段,发烧,腹泻,咳嗽,皮肤起疹子,淋巴结肿大,什么可以恐吓大人她玩什么花样。孩子太小,不会说只会哭,杜晓晗被弄得毛骨悚然。这孩子生病也会挑时间,常挑赵亚铭出差不在家的时候。紧张万分的杜晓晗,最初见孩子哭个不休就抱起跑医院,到了永远人满为患的妇儿医院,急一身细汗不说,呼吸着医院病态的空气不说,担惊受怕等个半天,看了医生,好几次又没什么大毛病。但杜晓晗不敢懈怠,孩子哭得不正常,她的神经就嘣地一下拉紧,全神贯注地观察,稍有不对还得抱起来跑医院。
有两次杜晓红打电话来,杜晓晗正为孩子出状况担心,说话没情绪,杜晓红说,嗨,小孩哪能没点小毛病,你那么紧张干吗?这方面,杜晓晗从姐姐那儿是讨不到经验的。姐姐既不能给她经验,也不能给她安慰,她怎敢松懈,他们这个住宅院里就有一户人家,孩子发烧不及时送医院,拖了几天,孩子烧成了个傻子。出太阳的好天气里,那半傻孩子被他母亲抱出来晒太阳,都三四岁了,不会说话,站立不稳,口水滴答,人人见了都替他母子难受。近在眼前的教训哪。不到小半年,她由怀孕期间的心宽体胖迅速瘦了下来。人瘦下来,杜晓晗没有先前想象的喜悦之情,精神上压力太大,这才觉得,老公不常在身边,是个问题。她还没来得及向赵亚铭抱怨,赵亚铭倒责备起她来。
一个夜里照照突然叽里呱啦扯开嗓子哭,杜晓晗从床上爬起,抱起照照哄她,没一会儿赵亚铭也起来了,见杜晓晗没有带孩子上医院的意思,急火攻心地问:“怎么不带孩子上医院?”杜晓晗:“你去睡吧,我哄哄她。刚才我检查过丫头,没发现什么状况。”赵亚铭并不去睡,坐在一旁,看着老婆哄孩子。小保姆也起来了。杜晓晗哄不住照照,坐在沙发上的赵亚铭脸色渐渐严厉,那严厉几乎如绷在弦上的箭激射出来。终于,赵亚铭大吼一声:“去医院!”这吼声里潜藏的对杜晓晗的不满和不信任,她哪能感觉不到?杜晓晗没说什么,和赵亚铭匆匆更衣,然后两人裹上孩子,打车跑去医院。未进医院大门,照照已不哭了,看了医生,果然没啥问题。坐出租回家的路上,杜晓晗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女儿哭闹,只他着急她不急?只他关切孩子她就不关切?女儿是他赵亚铭的宝贝,就不是她的了?她将泪水忍回去,赵亚铭却是半点委婉致歉的表示都没有。没几天,他俩都在上班时,小保姆打来电话,说照照拉肚子了。
杜晓晗办公室里正有棘手的事情走不开,打电话给赵亚铭,请他回去带女儿上医院。等杜晓晗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务赶回家,见赵亚铭陪着吃了药睡熟的女儿,满脸不高兴。
杜晓晗知道让丈夫回家照顾孩子耽误了他工作,反去讨好他,赵亚铭说:“孩子身体弱,你能不能多尽点儿心?你那边工作时间弹性大,是不是考虑再请请假,先把孩子带好再说?你是孩子的母亲,要承担责任的。”
杜晓晗几乎冲口而出:“我是孩子的妈,你还是孩子的爹呢!”但她最讨厌的,就是吵嘴,她不想和赵亚铭剑拔弩张,她太不喜欢家里战火纷纭的气息了。
然而要说的话还得说清楚,她问:“你认为我没担待责任?”“起码我看到的是,孩子没带得那么好。”
杜晓晗万没想到,向来对自己和颜悦色的赵亚铭,说变脸就变脸,并声色俱厉地不讲道理。她明白赵亚铭的潜台词:该他做的他都做了,尽量提供良好的经济条件,找来保姆,还正打算购置一辆家庭用车;他在家的时候,自然会帮着妻子分担家事;不在家时,或工作忙时,就该她做妻子的全力去应对。她说:“我耽误工作耽误得够多了,任哪一个单位都不是慈善机构,我再这么下去,很可能哪天就把工作丢了。”赵亚铭:“如果我们两个都是两头顾不好,你认为这样下去我们这个家能有个好?”他不提她刚才说到的工作可能不保之事,只把难题推到她面前。杜晓晗到此,深深体会到赵亚铭为人硬冷的一面叫人多么不好受。客观上说,他们家添了孩子,孩子身体又不太好,确实需要有个人全力以赴照顾家庭和孩子,因为他们无人可依托;虽有个小保姆,但遇到稍稍棘手的事情,小保姆做不得主。
他们两个人中若是非有一个作出牺牲的话,她知道应该是她。可换个角度,如果赵亚铭不是经常出差,而是能常待在家里的话,家务事不会全部压在她头上,他俩都可工作家庭兼顾。赵亚铭为何不从这个角度想问题呢?还是霸道和专制了。想到此,杜晓晗不再有一点说话的心思,她不说话,赵亚铭也不说话。这份压抑太可怕,也太叫人难受了,两人都疼着生病的孩子,彼此却少言寡语。当天夜里,赵亚铭亲自照看着给孩子喂药,抱着孩子把她哄睡。夜里孩子哭泣,仍是杜晓晗起来照管。她夜间起来好几次,第二天早晨头昏体乏,几乎起不来床。赵亚铭吃过早饭,自顾上班去了,不言不语把家里的一摊子事撂给了她。杜晓晗犯了难,去上班吧,病未痊愈的孩子谁照看?再者晚上没休息好,她也没力气奔来跑去。只得打电话向上司请半天假。侍弄孩子吃饭吃药完毕,把折磨人的小东西放到大床上,自己躺在孩子身边留意观察。
孩子睡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惆怅。惆怅的是,怎么亲亲近近的两个人,说不对,马上如同隔了一条冰河。冷淡来得排山倒海,亲密去得无影无踪。两个人的关系究竟怎么回事? 为家庭暂时放一放工作,杜晓晗不认为不可以,她的工作近来颇有一些烦心事,她所在的出版社经营江河日下,社里山头林立,人心动荡不安;编辑报上去的书目,决策者听着鸡一嘴鸭一嘴的意见,总是委决不下;市场推广不力,没钱去抓好书稿,抓不到好书稿,只能走低端路线,做出来的书让他们自己看着都倒胃口。又不能不做,否则没有业绩。总之,耗神费时做了事,不能让人有成就感。杜晓晗过去,找工作换工作,都顺畅无碍,刚到这个社里时,也干得欢喜,不料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也算跟烦恼撞个满怀。何况家务、工作两边不放手,她确实累得慌。她不喜欢的,是赵亚铭的态度。怎么对付他这态度?她本能地排斥恶化事态的方式。
那么,给他写个字条?肚里千万句话,从何写起?傍晚赵亚铭下班回来,杜晓晗淡淡问:“你是在跟我打冷战么?”赵亚铭愣一下,倒有些局促起来。杜晓晗又说,还是淡淡地:“冷战打下去,问题就解决了?”“我是没想好怎么和你谈。”“怎么想的,就怎么谈。”赵亚铭神情松弛了好些,微微一笑:“昨天,是你不跟我说话的么。”杜晓晗瞪他一眼,赵亚铭说:“看嘛。”杜晓晗别过脸去笑了。赵亚铭让杜晓晗坐到身边,推心置腹说:“我是这么想的,我的工作不出差、不跑外地是不可能的,也没法说换工作就换一个。你呢,如果两头兼顾,一是顾不好,二是太累,把身体累坏了。其实从经济方面考虑,你有工作有收入,我压力也要轻一点,不过没关系,家里的开支我可以承担。
我们都从大局考虑好不好?我多挣钱,来负担家里的经济,除了工作这一块的收入,我们不是也在做一些投资么;你先顾家,照顾孩子,自己也养精蓄锐,等孩子大一些,身体壮一些,再来考虑工作。”听了这番话,杜晓晗心头释然。赵亚铭不是说漂亮话的人,他说担心她把身体累坏,也着实是为她计。赵亚铭说,这道理很简单,你若累病,孩子也不断生病,那不等于挣的钱全填了治病吃药的无底洞?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大半夜,从家庭经济收入、积累和投资,到分析孩子的身体,到孩子几岁送幼儿园,进幼儿园后,杜晓晗再去找什么样的工作,等等,说得跟过去某个时候一样,知己知彼,春暖花开。末了,杜晓晗要求赵亚铭以后遇到问题,不许对她吼,不许对她态度生硬,赵亚铭说:“嗬,规章制度越来越多了。”从此赵亚铭遇到家庭问题时,注意起与老婆说话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