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火势渐小。
史秀才靠着火堆，打瞌睡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很像官宦人家里小池边过水流的竹杠。
周小舟已经回车上去睡了，张临寒不许她熬夜，火堆旁便只剩下三人清醒围坐。
靳准不停地折着树枝扔进火堆，忽然犹豫问道，“小兄弟，我观你身手灵活机敏，尤其是对腕部和指部的控制，每一分力气都拿捏得极为精准，你以前难道真的是做飞贼的？”
“嗯。”张临寒毫无心理障碍，边啃着鱼边摸着怀里的无锋长剑悠悠说道，“飞檐走壁、溜门撬锁的事没少做。”
“......”靳准微微皱眉，对着张临寒认真说道：“小兄弟莫要怪我多嘴，行盗并非正途，以你的天资，做什么事情都能极快上手，何愁没有荣华富贵？何必非得走险路呢？要知道《胤法》中对盗窃之行的惩戒可是极为严厉的，倘若有朝一日你被抓获，小舟该怎么办？”
“......”张临寒放下手里的烤鱼，微默，知道靳准是为自己考虑才如此说话，许久没有过这般被人关心的温暖感受了，所以他有点触动地笑道，“靳大哥所言极是，我本也不打算再做这行了，此行便是打算去考个七大宗门，谋个正经出路。”
“入七大宗也不算多好的出路。”大口大口嚼着鱼肉的吴三刀忽然说道，
靳准皱眉瞥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总是要比像我们这般在外漂泊的武人要好得多。”
吴三刀浓眉一挑，想说什么，但看着靳准一副悲哀寂寞的模样，不再言语。
“......”靳准摇头笑笑，忽然拍了拍张临寒的后背道，“今天欠了七千下挥剑，明天可是要补回来的，现在不歇息是打算明日在梦里挥剑么？”
张临寒尴尬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草屑，一想到明天得挥剑两万七千下，他便觉得浑身的骨头筋肉都酸涩得不行，恨不得倒地不起。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抬头望向远方，隐有野兽于山林间的夜吼，突然回想起无根山上师父如野兽般凶暴的双剑，一时不由得有几分期待，自己哪天能不能也练就出那样强势的剑术呢？
他掀开马车的帘幕，找了个合适的、离小舟远远的地方，眯眼睡了。
......
许久许久之后，一个沉闷的声音在夜色下响起。
“你为什么要支持他入七大宗？”
“我没有支持，我只是不反对。他的将来应该让他自己选择，我不想干涉。”
“如果他真的入了七大宗，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知道。最差无非就是兵戎相见。”
“那你还！？”
“......”佩剑的精瘦汉子低声说道，“你想我怎样？让一个未知世事的少年和我们一起去杀重瞳乌？然后天天过着被那些黑乌鸦追杀的日子，你觉得这合适么？”
“你让他进七大宗，以后弄不好哪天杀得‘乌鸦’里就有一只是他。”负刀的莽汉冷冷说道。
佩剑汉子紧闭双目，艰难说道：“混沌地死去，比清醒地活着要愉快许多。”
“......”负刀莽汉沉默许久，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佩剑汉子摇摇头，疲惫得说道，“怎么会，只是......偶尔，偶尔会想，如果我当时坐视不管，没有去杀那个姓伏的畜生，我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儿女双全？会不会陪在我白发苍苍的老父跟前尽孝？会不会仍是个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侠士’？”
负刀莽汉垂首静听，与佩剑汉子相比，他确实要幸运许多，不仅妻儿两全，还开了一家猪肉铺子。
“斩鸦会创立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却依旧一无所得，我们只知道不停地杀着‘乌鸦’，可这天下的乌鸦却不减反增，怎能不让人感到绝望？再加上帮会里的某些人开始腐败颓朽，忘记帮会的使命而沉迷于红尘俗物，对‘重瞳乌’的制裁抗衡远不如从前，这怎能不让人感到无力？”佩剑汉子嘶哑着声音说道。
“......”负刀莽汉挠了挠头，也是叹息一声，无可奈何。
“当初‘玄鸟’说的是对的，”佩剑汉子直直地盯着火堆里渐渐燃烧成炭化灰的树枝，一字一句道，“单靠‘复仇’为目的的帮会是不长久的，不是什么人都有齐襄‘复九世之仇’的恒心和毅力的，更多的人只是在嘴巴上复仇，在脑海里臆想罢了，即使至亲之死的悲痛让他们恨不得当场杀仇或自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任何不平的情绪和情感都会被抹平，认识到世态的残酷后认输，这才是常人的常态。”
“......那你呢？”背后仅背了一把刀，名字里却有三把刀的汉子低声问道。
“我？”靳准摸着怀里始终难以捂热的佩剑，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条流浪的家狗，已经没有认输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