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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远景近景

英语中有个专用名词,叫做japanese smile,译成汉语就是“日本人的微笑”,特指日本人那种含义不明、莫名其妙的笑容。西方人把那种微笑看作日本人的重要特征,实际上,我觉得“日本人的鞠躬”也许比“日本人的微笑”更能体现日本人的独特性。

在北京时就知道日本人习惯于、甚至是喜欢给人鞠躬。有的书上说日本人不仅当面给人鞠躬,甚至打电话的时候也给电话机鞠躬。有的书上说日本人发明了鞠躬训练机,以使鞠躬动作规范化、标准化。根据鞠躬对象身份的不同,训练机把鞠躬者弯腰的角度分为十五度、四十五度、九十度。九十度鞠躬的时候,上半身和下半身就构成了九十度的直角。那时我以为这些说法有些夸张,是打趣日本人。鞠九十度的躬为了免于跌倒,前脚掌也未免太吃力。但来到东京,才发现那并不是夸张。虽然还没有参观鞠躬训练机的荣幸,但确实看到过不止一位给电话机鞠躬的日本人,而且亲身经历了两次难以忘怀的“被鞠躬”。一次是徒步去代代木公园,迷失了方向。已经走到紧靠公园的代代木国立竞技场,还不知道公园在哪里。把周围的人巡视一番,我选择一位散步的老人去问路——从他脸上近乎咬牙切齿的庄严和悠闲自得的步履我断定他是日本人,而且就住在附近。没想到我刚开口,他便后退一步,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然后无言地扬长而去。我当时目瞪口呆,而且至今捉摸不透那鞠躬的含意。另一次是芦田先生开着他的车带我去长野,好像是刚刚过了群马县的高崎市,一位日本小姐站在加油站前的路边对着芦田先生的汽车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我大惑不解——汽车只是匆匆驶过,无论是欢迎汽车去加油,还是对车里坐着的两位男性表示尊重,好像都没有鞠躬的必要。问芦田先生,才知道那位小姐是用鞠躬表示抱歉,因为一辆在她这个加油站加油的汽车刚刚从加油站开上公路,致使正常行驶的芦田先生的汽车稍稍减慢了速度。当时我还真有些感动。

不少中国人对日本人的鞠躬似乎并无好感。把日本人的鞠躬称作“点头哈腰”就是明证。有人甚至把“点头哈腰”作为日本人“虚伪”的证据之一。我想,这是因为不了解鞠躬这个动作在日本人生活中的含意,或者是把日本人的鞠躬与中国人的鞠躬混为一谈了。在中国,鞠躬确实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文化大革命”中给“毛主席他老人家”三鞠躬,追悼会上与死者作永远的告别时鞠躬。但在日本,鞠躬实际上是一种普遍性的、大众化的“肢体语言”,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中国人的握手——有时比中国人的握手还要随便。在街上问路,向指路的人鞠躬致谢是正常的事,但如果走过去和人家握手,则莫明其妙。确实,日本人常常用鞠躬表示感谢,但鞠躬表达的并非全都是感谢。相扑(日本的国技)比赛中战败的一方给对手鞠躬之后才退场,表达的也许就是“服了”或者“下次等着瞧吧”的意思。总之日本人的鞠躬与中国人的鞠躬含意大不相同。在日语汉字中,鞠躬这个动作被写作“辞仪”(发音jigi),由此可见两国鞠躬动作的不同含意之一斑。如果把“鞠躬尽瘁”这个中国成语写成“辞仪尽瘁”,大概没有几个人能懂吧。

在日本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鞠躬都发挥着重要作用。乘电车,看到两个人占了三个人的位置,无须说“请让一让”,更无须钉钉子一样往两边挤,只要用二分之一秒鞠一个十五度不到的躬——实际只是点头而已,对方马上心领神会、给你让出一个位置。于是人人彬彬有礼,社会秩序井然。进商店的时候店员一个小鞠躬、一声“欢迎”,出商店的时候又是一个小鞠躬、一声“谢谢”,于是生活中有了人情味儿、阴雨天也好像有太阳照在心上。表面看来鞠躬是一种谦卑的动作,但受惠于这一动作的并非仅仅是被鞠躬者,而且包括鞠躬者本人。或者说,鞠躬者是在用一种看似谦卑的动作为自己创造空间——现实中的空间与精神上的空间。双方面对面地鞠九十度的躬的时候,为了避免两个人的脑袋相撞,至少要保持一百五十厘米的距离吧。对于生活来说,距离是必不可少的。从这个角度,也许应当把鞠躬看作日本人“生活的智慧”之一种。一亿两千万人挤在这么几个小岛上,居然没有挤到海水里去,与这种生活的智慧多少有些关系。

我本来对日本人的鞠躬很不习惯。特别是对方年龄比自己大却给我鞠躬的时候,则惶恐又别扭。在北京时,一位日本朋友为了帮我摆脱这种“困境”,曾建议我学习他们的鞠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当时的回答是一句反问:“我有毛病?”但来到东京,渐渐发现日本人的鞠躬确实是一种很优雅的动作——特别是身穿华丽和服的日本女子的鞠躬。由于被鞠躬的机会多一些,条件反射、潜移默化,自己也有意无意地“点头哈腰”起来,并且常常受惠于这种“点头哈腰”。但我提醒自己不要养成习惯,免得回国后有意无意地给人鞠躬而被骂作“假洋鬼子”。不过我觉得,中国人不一定学习日本人的鞠躬,但应当学习日本人的“鞠躬精神”。如果大家有了这种“鞠躬精神”,每个人的天地都会变得开阔一些。

2004年6月15日写,18日改。于东京。

(载香港《华侨日报》1994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