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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木老人的死

青木老人死了。

青木老人死的时候是秋天。南窗外银杏金黄,北窗外枫叶鲜红。但是现在,春天已经来临,南窗外的樱花北窗外的樱花,都绽放在温暖的春风中……。

其实,如果青木老人不死,我也许不会知道他是一位老人。虽然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曾经生活在离他那样近的地方。

去年九月中旬,我搬到东京郊外这个巨大的公共住宅区,住进十八号楼七层这套一室一厅的公寓,开始了寂寞紧张的博士论文写作。南窗外,天晴的时候,富士山遥远的雪峰隐约可见,北窗外,武藏野铁路线上电车驶过的声音清晰可闻。我知道,在电车匆匆忙忙的来来去去之中,铁路线两边铺天盖地的荒草由绿变黄了。在金黄色的连天衰草中,武藏野线上红色的电车是一个顽强的生命。武藏野线上的电车车身为什么要涂成壮烈的铁锈红?是为了铁路边上夏天碧绿、秋天金黄的衰草吧。

我很少乘坐武藏野线上的电车,我坐在榻榻米上写论文。听着北窗外的电车声,对着南窗外的风景。黄昏的时候,我就去爬楼梯,从一楼,爬到最高层。爬楼梯的时候从八楼那家人的门前经过,看到门边的名牌,我知道那家人姓青木。但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听到过那个房间里的声音。虽然直上直下只隔着一层水泥板。

十一月下旬的某天上午,小松老太太来敲门。她问我:“这几天你听到楼上有什么声音没有?”“没有。好像从未听到过什么声音。”“住的是八十五岁的老爷爷。门上的报纸好几天没取了。”“是吗?我还以为住的是公司职员,出差去了,所以报纸就那样插在门上的信箱里。”

小松老太太忧心忡忡地走了。说是要和老人的儿子、女儿联系。

下午来了急救车、医生、警察。黄昏的时候有人抬着一个木盒子上去了。

青木老人已经在三天前死亡。孤独的死。

死亡是如此简单,如此切近。原来在那之前的几天里,我的天花板上面就是老人的遗体……。

我没有见过青木老人,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甚至没有听到过他的脚步声,但是我对他感到抱歉。在这个寂寞的世界上,我也变得冷酷、自私、对他人漠不关心了吗?

也许青木老人会拒绝我的抱歉吧。也许青木老人满足于那种孤独的死亡方式吧。也许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曾经留恋地眺望南窗外金黄色的银杏吧。他有儿子,有女儿,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选择了孤独。

我梦见了自己的死。在枫叶与银杏凋落的季节,在沙漠一样寂寞的时间里,生命化为白骨,白骨上长出绿色的锈……。

在温暖的阳光中,南窗外的樱花盛开了。但是,一九九七年秋天的枫叶成了青木老人最后的记忆。

有人在搬家。八楼青木老人住过的那套房子里有人入住了。狭窄的走道里,他在搬衣柜。看我走过来,他给我道歉:“对不起。碍了您的路。”

我知道自己离他其实很遥远。

1998年3月29日,写于三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