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东张东望
9823200000003

第3章 日本的纳豆

日本食物中广为人知的是生鱼片和寿司,纳豆似乎还没有多大知名度。大概是因为它实在难合外国人的口味吧。其实,某种意义上,纳豆也许比生鱼片还要“日本”。至少是在东京,能吃纳豆比起能吃生鱼片会让日本人觉得你更接近日本。

煮熟的黄豆发酵之后,就成为纳豆。原料是大豆,名称里自然应当有个“豆”字,至于为何在“豆”之前加个“纳”字,就不得而知了。“纳”似乎并无发酵的意思。但在日语汉字中它确实被写作“纳豆”,挺别致的。发酵而成的纳豆粘在一起,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儿,用筷子一挑,会出现长长的粘丝,视觉上并不能引起人们的食欲,但日本人很爱吃(大阪一带的关西人除外)。把生鸡蛋打在纳豆上面,加上芥末和一种类似于酱油的调料,搅匀了,吃得津津有味。一般的食品店甚至学校的食堂都有纳豆卖,装在小小的四方形泡沫塑料盒里,卖起来吃起来都很方便。据营养学家分析,纳豆不仅营养十分丰富,而且有防治心血管病的特殊功能,日本人长寿的原因之一就是吃纳豆。今年夏天O—157病菌袭击日本之后,又有研究者发现纳豆有杀死O—157的功能。

中国人来到日本,能吃生鱼片的人不少,但能吃纳豆的人好像不多。不过一旦吃出了味道,同样会上瘾。我第一次吃纳豆朝鲜族出身的中国同胞小金那里。也许是因为朝鲜毕竟比中国离日本近,小金来到东京很快习惯了纳豆,并且学会了一种特殊的食用方法:把生鸡蛋的蛋黄和切碎的生章鱼、洋葱拌在纳豆里,再加上芥末、酱油等调料。确实是“味道好极了”。我本来对纳豆望而却步,但从那以后喜吃纳豆,并且留心与纳豆有关的问题,长了不少知识。我知道日本最有名的纳豆是水户纳豆,而水户纳豆中的“天狗纳豆”尤其有名。我还发现纳豆并非日本特有,中国同样有。在我的故乡江苏睢宁一带,就有一种和纳豆十分接近、被称作“盐豆”的家常菜。商店里有卖,自家也可以做。但并非将煮熟发酵之后的纳豆直接食用,而是进行再加工,加工方法很多。明治末年留学日本的周作人在晚年写的《日本的衣食住》(收入《知堂回想录》)一文中也指出,日本的纳豆就是浙江的咸豆鼓。还有一次看电视里一个有关日本记者在中国昆明采访的节目,那位日本记者在昆明街头也发现了摆摊儿出售的纳豆。因此我得出了日本纳豆也许来自中国的结论。

就像吃川菜应当去程度或重庆,吃纳豆也应当去水户才对。今年三月初与友人去北部枥木县的盐原温泉乡旅游,开车的日本朋友折原茂带我们绕道茨城县首府水户去看偕乐园(日本三大名园之一)的梅花节,无意之中为我提供了一次品尝水户纳豆的机会。

水户在东京东北大约一百公里处,是一个清清爽爽、与中国颇有缘分的城市。明朝末年的朱舜水抗清失败后逃亡到日本,就是在水户度过自己的晚年,并且收水户侯德川光国为学生,死后也是葬在水户。留学日本的青年鲁迅从东京去仙台,是从水户经过,并且记住了“水户”这个地名(沿途被鲁迅记住的另一个地名是“日暮里”。见《藤野先生》一文),后来还专程来凭吊朱舜水的墓。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偕乐园旁边的常磐神社里正在举办茨城历史文化展,很多展览内容与朱舜水有关。身为炎黄子孙,看到展柜里摆放着的朱舜水用过的端溪砚,倒真有些感慨万千了。

果然是纳豆的圣地,偕乐园外离停车场最近的那条街上,有许多家纳豆专卖店。这里的纳豆不是装在泡沫塑料盒里,而是扎在一束干稻草里,乍一看就是一束脱粒完毕的稻草。五束捆成一捆,外面包上印有“水户名产·天狗纳豆”大字的包装纸,算是一份。那散发着田野香味的稻草,勾起了我对故乡的回忆。童年时常吃的祖母做的盐豆,也是散发着同样的草香味。因为祖母是把煮熟的大豆装入瓦罐埋在麦草里发酵的。包装纸上有一篇题为“水户天狗纳豆的由来”的说明文,读之,知道关于日本纳豆的来源果然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纳豆产生于日本的弥生时代。不过,我怀疑两千五百年前钻木取火、结绳而志的弥生人是否真的会吃纳豆。一种是说纳豆在奈良时代(约一千年前)从中国传来。这种说法大约有历史根据。水户黄豆质量高,纳豆自然质量也高。明治22年(1889)水户铁路线开通的时候,许多穷人家的孩子为了生计,纷纷跑到水户火车站前来卖纳豆,于是,粒小、柔软、丝长、用稻草的清香勾起人们对故乡回忆的水户纳豆,就渐渐随着南来北往的旅客名扬日本各地。称作“天狗纳豆”,是因为幕府末年水户的天狗党在日本历史上掀起过不小风波,颇有知名度。这有点象绍兴人给茴香豆取名“孔乙己茴香豆”,是利用名人的广告效应(托鲁迅的福孔乙己应当算作绍兴名人)。包装纸上那个光头、红脸、长鼻子、黑胡子的漫画像,画的大概就是一百三十年前的天狗党。买了一捆纳豆提在手里,走过架在铁路线上的那座天桥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的水户火车站,我好象听到那里传来卖纳豆的儿童的叫卖声。中午在一家餐馆午餐的时候,我们问有没有本地特色菜,服务小姐毫不犹豫地回答:“纳豆。”纳豆上来了,是从未见过的吃法。纳豆包在面粉里(类似于包汤圆),完面粘着芝麻,烤得黄橙橙的。做法奇特,口感自然也与普通吃法不一样。

水户之行归来,那散发着稻草清香的五束纳豆很快吃完,只好继续吃装在塑料盒里的“城市纳豆”,虽然味道差一些。某一天,我在商店里发现了一种新食品:纳豆三明治。纳豆+面包,可谓真正的“东西合璧”。这种纳豆新吃法,也许适合于常吃面包的西洋人吧。倒也应当让西洋人常常东方的纳豆。

1996年12月12日,写于东京上祖师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