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公公死了,白玉兰算是彻底解脱,该有出头之日了,公公躺在棺材里的那几天,白玉兰就像被人用绳子紧紧捆绑了数日而终于被释放了一般,全身心都是轻松。她把腰板挺得笔直,浑身都好像充足了气,说话精神了,走路的脚步轻盈了起来,看人的目光也变得比以前更加诱人了。但慢慢地,她变的很有神采的目光却暗淡了下来。因为,她还有一个已经长到十三岁的儿子关灵敏,这几天,儿子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赶都赶不走。以前,儿子关灵敏是他爷爷的掌上明珠,整天围绕在爷爷的膝前,要吃这个那个的,连晚上睡觉都在爷爷的炕上,有他爷爷宠爱和呵护着。
在爷爷去世之前,关灵敏的意识里像从来没有过妈妈似的,从不在他的智力范围内用他的交谈方式去和妈妈交流,甚至根本不和妈妈多说一句话,因为妈妈会教他很多以他的智力无法接受的东西,会对他大声喝斥,还会控制着他的饭量,不让他多吃饭,怕他逐渐变形的身体会因此更加疯狂地发展下去。而爷爷则任由他随心所欲,从来不干涉他,也不逼迫他去学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且,对他说出的话,爷爷也总是笑咪咪地摸着他的头表扬他,因此,关灵敏对爷爷的依赖更深,有什么需要都是找他的爷爷要。可现在,关灵敏再也找不着那个每时每刻都在呵护着他的人,他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家里怎么会有哪么多人?但是什么事却是他的那点智力无法猜测到的。好在眼前还有一个让他比较熟悉也觉得较为安全的人,那就是他的妈妈,妈妈虽然没有爷爷那样对他好,可关灵敏还是懂得,这个时候,妈妈才是他惟一的依靠,所以,无论白玉兰走到哪里,关灵敏都像是尾巴一样粘在白玉兰的身边。
其实,在这守寡的几年里,白玉兰最头疼的还不只是驼背公公,还有自己的这个儿子,儿子在三岁以前,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她还梦想着等儿子长大了就让他去好好上学,日后说不定他还能做个教书先生啥的,她还能捞上个先生的母亲,风光一世的。可儿子三岁之后,白玉兰慢慢地发现,儿子的脑子反应有点迟钝,除过对吃的食物有种天生的灵敏度外,其他的都不像个正常的孩子,拉屎拉尿根本就没有感觉,随时都可以拉在裤子上。这还不算,三岁的人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白玉兰心里才有点慌了,想着带儿子去镇里的王医师那里检查一下,看儿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丈夫和公公都不以为然,认为她是神经过敏,哪个孩子小时候不在裤裆里拉屎拉尿呢,你白玉兰敢说没有过?再说小孩说话有早有晚嘛,也不是没听说过有些说话晚的小孩最后智力反比一般小孩的智力更超常的例子。她无力反驳。后来,丈夫没日没夜地咳嗽,一检查患的是痨病,有时候咳嗽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看病吃药,一个家就这样叫痨病给拖垮了,儿子暂时放在了一边,由公公照料着。直到有一天,丈夫终于不咳嗽了,他的一辈子也算了结了。
那几年白玉兰没黑没明地陷在丈夫的痨病里,累得没有了一点多余的精力,等把丈夫送到坟墓里后,她再看自己的儿子,才发现儿子已经胖得变形了。白玉兰刚刚从丈夫的痨病里解放出来的心,一下子又落到儿子的事情上来了。意识到这几年没有顾上儿子,心里忍不住一阵愧疚,赶紧带着儿子又到王医师那里去检查。检查结果是儿子脑子发育不全,智力低下,但肠胃却有惊人的收缩能力,吃什么都能吸收养分,要治好,恐怕没有相当的资金是不行的。白玉兰没有这个能力,丈夫的病把这个家差点拖进坟墓里去,她现在哪里还有剩余的钱接着替儿子看病呢。
她也曾带着儿子去过教堂,求过温特沃夫,神通广大的温特沃夫却束手无力,没法把白玉兰儿子的病治好,但他告诉白玉兰,她的儿子其实没有什么病,只是他身上还有原罪这个恶魔潜伏着,她是孩子的母亲,他要她听从神灵的衷告,就从她身上着手,把这个魔症驱逐出去。当时,白玉兰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没有完全明白温特沃夫的意思,心想着还是缓缓再说吧,就带上儿子回家了。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送到小学校里去上学,一连上了三年,关灵敏硬是没有升到二年级,末了,还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回到了家中,在爷爷的呵护下,整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吃了。一个时期以来,儿子只要见到白玉兰惟一的语言内容就是他的要求,这种要求在关灵敏的口中也只剩下了三个字:妈——饿——吃。
再没有别的要求,除过这三个不连贯的字外,儿子没有能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才十三岁的人,已经吃成了快一百斤重的壮汉体重了,白玉兰能不头疼么?直到这时,白玉兰才知道事情是多么严重,她带着儿子再去找温特沃夫时,温特沃夫嘴里说着已经迟了,如果她能早些明白他的话的意思,早早地帮她儿子驱除身体里的原罪的话,说不定她儿子的病早就好了。白玉兰急了,忙问温特沃夫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温特沃夫摇摇头,见白玉兰很失望的样子,又说但他会祈求神灵,尽他所能,为白玉兰驱逐她身上的魔症。白玉兰的目光这时是灼灼发光的,她很温驯地听从温特沃夫的话,躺到了教堂里昏暗的床上,任凭他的摆布。别说温特沃夫此时是代表着神灵的,他在白玉兰身上做什么事,白玉兰都不敢有半点不恭,就算温特沃夫什么也不是,她也会对他感恩戴德,因为她饥渴的身体得到了她想得到的安慰。至于儿子的情形能不能好转,白主兰根本就顾不上了,她在温特沃夫身下激动地扭着、叫着,让自己的欲望尽情地得到释放。身体得到满足之后,她再看到自己的儿子,还是那副傻样,她一点都不愧疚。
只是看着影子一样地贴着她的肥胖儿子,白玉兰以为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重新追求美好的新生活而刚刚好起来的心情,被傻憨憨跟在身后一个劲要东西吃的儿子给破坏了,就像一个绮丽的梦,在它正要腾飞时,却被人不小心地击碎了,白玉兰看到灿烂的阳光轻而易举地让一片阴影挡住了,她的心在瞬间被烦躁和无奈取代了快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白玉兰一手指着一旁闪着幽黑亮光的棺材,对儿子吼道,吃吃吃,你爷爷就在这里面,你就跟着你爷爷到棺材里面去吃吧。
儿子冬瓜似的胖脸上,连一点愣怔都没有,很听话地向爷爷的棺材走去。白玉兰望着像个大油桶一样的儿子,圆鼓鼓地挪到了那个黑漆棺跟前,很奇怪地打量着寂寂地停放在那里的棺材,他明白了,爷爷就在这个黑漆漆的木箱子里,可他不知怎么才能见到自己的爷爷,他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笑容围着棺材转,一边转一边“爷,爷”地叫着。
白玉兰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忽地涌了出来,她为她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感到痛心,想着自己的一生怎么如此的苦命,先是丈夫得了痨病,丈夫死了,公公为不让她改嫁,把她看得死紧,而今,公公去了,本该是自己舒舒心心地寻找好日子的时候,却还有一个痴傻至此的儿子,恐怕她的今后还得叫儿子拖着了。她越想越恼,越恼越伤心,想着恼着伤心着就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这是公公死后,她第一次放声大哭,一时间竟感动了在场的不少人。一些专门来帮忙劝孝子的妇女,都涌了过来用千篇一律的语言劝白玉兰想开点,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不要太悲伤,还有好多日子等着要过呢。不劝还好,这一劝,白玉兰心里更是有苦难言,难受至极,倒哭得更凶了。她想还有好多日子过又能怎样,反正她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有这么一个傻儿子跟着,她能利利索索地找个好男人嫁了,过几天像样的日子么?
驼背公公没死的时候,不让白玉兰改嫁,不就是怕关灵敏没了母亲,或者会受继父的虐待,才处处阻挠她再嫁人,说是叫她留在关家抚养关灵敏,说是将来还要靠关家这个惟一的后代来延续香火。可是白玉兰心里明白,这话说出去谁信?谁不知道关灵敏天生弱智,还靠他来延续香火,那还不知又要把哪个女人给害了呢。
白玉兰现在才觉得,儿子关灵敏其实是她追求幸福生活的最大障碍,公公能把她控制一时,却控制不了她一辈子,现在不也死了么。真正拖住她后腿的,还是这个傻儿子,如果儿子是个健康正常的孩子,十三岁该是个懂事能在生活上自立的孩子了,可关灵敏除过不停地要吃的外,屎尿照样还拉在裤子里,对此,白玉兰一点办法都没有。
儿子是白玉兰通向幸福的障碍。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时,白玉兰再看自己的儿子时,目光里没有了伤感和怜惜,而变成了痛恨,这种痛恨使她内心里突然间变得对自己也恐惧起来。以前,公公用各种方式防着她起外心,阻止她改嫁,她也痛恨公公,心里一直想着怎么对抗公公,哪怕是在公公用自杀要挟时,表面上她妥协了,心里却仍没有断过抗争的念头,更没有过一丝恐惧,可现在,公公静静地躺在了棺材里,永远都不会再阻止她追求幸福,永远都不会再干涉她的事了,她却因为这样一个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往心上放的儿子,而心生了恐惧,这是她绝对没有料到的。
这还不算,更叫白玉兰伤感的,是公公入殓的这几天里,因为少了公公无处不在的监视的目光,白玉兰敢大胆地用眼光去看那些出出进进的男人了,可那些能用眼睛脱掉她衣服的男人们,对魅力十足的她垂涎的时候,只要一看到跟在她身后要着吃的傻儿子,眼光立马就像被电击了一般,迅速地闪开她,就连差点把她强弄到手的顾宝财,也是这副嘴脸。白玉兰这才明白了男人们的心思,她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男人愿意沾上她,可谁也不愿沾上她带的这个明显的拖累。以前,有驼背公公在,傻儿子还有个依靠,现在傻儿子当然只有依靠她这个妈了。白玉兰内心的恐惧是从这时候产生的。
有了这个恐惧,白玉兰的心情就再也没办法好了,在丧事后来的几道程序上,她满心忧戚,满脸悲伤,像一个真正办丧事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