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女人已经与男人结婚两年,并且生下一个丫头,过上了不富裕也不拮据的小日子。关键是男人一表人才,头脑又灵活,比其他人起步早,在镇街上摆了个菜摊,不愁吃穿。两年的时光不长,但足以让女人忘却更多的事和更多的人,何况刘大真和女人一点也扯不上。即使看到刘大真衣锦还乡,女人和所有乡里人一样,不过抱着对新生事物的好奇,心里却一丝波纹也没起,没有遗憾,也没有艳羡。
有什么好遗憾的呢,一场风淡云轻的往事而已,生辰八字不合,勉强算得上理由,也是最温和的处理方法,谁也伤不着谁。就是刘大真见了女人,微微一笑,一脸坦然,没有要在女人跟前显摆的意思,就好像两人之间只是识而不熟的乡邻。女人也一样,那年提亲的事只是流星似的在脑海中闪烁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淡去。
世上值得用心的事很多,那时候的女人已陷入头胎没生出儿子的困顿之中,着实也没心思顾及其他不着边际的事情,连男人的好外表在女人的眼里也像一朵蔫了的花,没什么新鲜感了。但生活由不得心境,女人也由不得自己,紧接着又生下二胎,依然是个丫头。这下,女人的位置不但倾斜,而且颠倒了。婆婆的好脸色像一场倒春寒,冷到了极点。丈夫是独子,身上背负着传宗接代的大任,可一个接一个的女孩,破碎了他家的梦想,所谓男女平等,不过是城里人的自我安慰罢了。生下第二个丫头后,为省下二胎指标,婆婆瞒着人把丫头连夜送给别人,为再生一胎,女人连月子都不敢坐,第二天就坐到菜摊子后面强做笑颜。
女人不敢抱怨,这是女人的命,生来注定的。可是,女人没有对怀孕生孩子害怕,却对生女孩有了恐惧心理。
不久,女人又怀上了第三胎,担心又是丫头,会占用第二胎指标,偷偷跑到县城医院做B超,那些医生从不告诉你是男孩女孩,就怕你知道是女孩要打掉。男人生气,骂那些医生黑心,只顾赚钱,不管他们农民活的多难,不就是拿仪器看一下嘛,说说男女会死人啊?女人吸取了第二胎的经验,尽量躲着藏着肚子,到了实在藏不住时,住到了娘家。这种事原本就藏不住的,何况为躲罚款在桑拿镇也不是一家两家,没人去举报的。女人躲来躲去为生个男孩的遭遇,让刘大真知道了,那时他已在部队驻地结婚生子,回家探亲时听说此事,家人当茶余饭后的闲话,却入了刘大真的心,他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去女人娘家找她。
女人挺着大肚子窝在娘家根本不敢出门,就算出门,也是房门,在院落里走走。那是个冬天的傍晚,天欲黑未黑时,娘家人粗心,没关院门,女人在院子里抱着一捆玉米秸杆正要去烧炕,刘大真一身军装冷不丁地出现,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女人没看清是刘大真,但本能的防备使她把玉米秸杆抱紧掩盖住肚子,转身就跑,却被刘大真叫住了。
女人永远忘不了那个炊烟缭绕的傍晚,她是怎么被那个叫声打败的。当她立定看清是刘大真后,呆傻了,惊恐地望着面前略显陌生的刘大真,她“啊”地惊叫了一声,脑子迅速闪过已被她遗忘的那段往事,第一反应竟然是刘大真会不会举报她。女人慌乱得像猛然间被抽去了筋,软了,抱着的玉米秸杆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大肚子显山露水地横陈在刘大真眼前。女人想再把玉米秸杆抱起来遮挡肚子,可她浑身都在莫明地颤抖,没那个劲儿了。
女人的妈听到声音从厨房冲出来,扑到女儿跟前,一边抓起地上的玉米秸欲盖弥彰,一边仇视着刘大真。
刘大真稳稳地站在门口,既没有因为女人的慌乱退出去,也没有再往里踏进一步。当着女人妈的面,刘大真对女人说道,不知我能帮你啥忙?
女人的心忽然间不再慌张,而是羞愧自己这副模样,鼓凸难看的肚子,被肚子撑得毫无章法的衣服,凌乱不堪的头发,还有——苍黄的脸。女人心里难过得很,垂下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笑话,生不出儿子,你能帮上这个忙?女人的妈没好气地说,你要当没来过,就算是帮大忙喽!
刘大真还算知趣,没再多话,转身悄悄地走了。女人仍像傻子一样低头站在院子,她妈抱起秸杆扯了她一把,说,还不回屋,站这儿展览不成?
遭遇了这样一场突兀的造访,刘大真在女人的心里才真正烙下了印迹。有时候静下来,瞅着自己的肚子,女人有种隐隐的想给谁诉说的欲望,经常会想起刘大真的那句“不知我能帮你啥忙”,她心里不免有丝温暖升腾起来,同时,也有一些酸酸的东西泛上来,使她无限惆怅。这种若有若无的惆怅一点也改变不了她的生活。很快,她又产下一个丫头,容不得她有别的心思。
在婆家人眼里,女人是个会下蛋却下不出高质量蛋的母鸡,从冷脸到冷言冷语,婆婆对她的态度已降到零下几度。说到底,还是男人有良心,比较心疼老婆,私下里让女人尽量避开点母亲,她心里不痛快,就叫她说吧,等咱争口气生下儿子,她不就高兴啦!
女人自从生下第二个丫头后,就不跟男人使性子了。她有什么资格使性子?一句生不出儿子的话就能把她打得趴下。生儿子是她在婆家的本分,连续送走了两个丫头,她最担心的,下一个会不会还是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