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要出远门,陪伴他的是一头牛。
少年的父亲在离家很远的荒原上,硬是用汗珠子咬出几亩水田,要不断地灌水和耕翻,洗去土里的盐分才好播种,于是这份活计便落到了少年的身上。
在通往荒原的路上,牛迈着傲慢的脚步,极其缓慢地走着,印下一个个碗口般的脚印儿。少年走在牛的前面,手里牵着比勺柄还粗的牛绳,绳子绷得很紧,仿佛不是牛在走,而是他拽着牛往前拖。少年的父亲走在牛后边,胳膊上挂着一张古老的木犁,手里同样牵着一根很粗的牛绳,迈着和牛一样沉重的脚步。一头牛的鼻子里穿着两根绳子,一前一后地牵着,谁见了都觉得稀罕,但有经验的庄稼人一看就知道是头不好对付的牛。
它确实是头凶牛,敦实有力的四肢,如同楔在那里扳摇不动的木桩,支撑着壮实庞大的身躯。粗长有力的尾巴轻轻地一拂,就会掀起一阵能把人吹倒的风,若不是额头上举着两只锋利的角,应该说更像一头大象。它力大无比,拖着沉重的犁耙仍快步如飞;脱谷时拉着三条石磙,赶牛人也跟不上它跑,一天能干三头牛的活,但脾气特倔,已经伤害过三条人命。它伤人时十分残忍,不用角抵,也不用蹄子踏,冷不防用尾巴把人扇倒,然后用宽阔的额抵住,死命地搓揉,直到把人的五脏六腑从腹腔里揉出来。它十天半月不干活计,积蓄在体内的力量无法排遣,就显得烦躁不安,对生人总是保持着一种不可冒犯的架势,用瞪得很大的眼睛瞅着,谁要接近半步,就用“呼哧呼哧”的鼻音发出警告。
少年的父亲从买回凶牛那天开始,就喜欢上了它,起早睡晚地给它喂水喂草,还做了把带有铁齿的梳子,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给它梳理皮毛,过几天总要从鸡窝里掏两只蛋,再倒上几盅香油给它加料。即使凶牛发脾气使倔,也不用鞭子抽,一个劲地哄着它,就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村里人说少年的父亲如此看中这头牛,无非是贪图便宜,因卖主遭到凶牛的伤害不敢再用,急于出手,只卖了一头牛的一半价钱。村里所有的人看到凶牛,就像见到鬼似躲着,平时常来少年家串门的伙伴,生怕遭到凶牛的伤害不敢再来。少年和村里人一样惧怕凶牛,时刻提防着它,可是,少年越是胆怯,父亲越是让他接近牛,每到用牛时,就把他带在身边,有时还让他独自牵着牛到草滩里放牧。少年不敢靠近,就在滩里楔根木桩,把牛牢牢地拴着,等它吃光一小片草地,再换一个地方。现在竟然要把他送到荒原上去,和凶牛待在一起。对于少年来说,父亲的话就是圣旨,他违拗不得,只有一次次地问自己,我会成为第四个被凶牛伤害的人吗?上路时,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肚子气。气父亲,也气牛。
因为路上行人多,少年的父亲怕凶牛见到生人犯倔,便用两根牛绳一前一后地牵着。它若伤害前边的人,后边的绳子会把它拽住;如扇后边的人,又会被前边的牛绳牵住,它只有乖乖地往前走。
这时,正是太阳最辉煌的时候,一望无垠的草滩被风荡起绿色的波涛,阳光在缎子似的草上闪耀,青翠欲滴的草挽住了凶牛的脚步,一口接一口地啃着。它那鲜亮的舌锋利得就像割草刀,轻轻一掠就把一束嫩草裹进嘴里。
少年抖动着牛绳,催它走。
父亲说,别急,让它吃吧。
过一会儿,少年又抖了抖牛绳。
凶牛抬起头,凶狠地瞪了少年一眼,直到肚皮圆滚滚地鼓起来,才踢踢笃笃地走出草滩。
这会儿,填饱肚皮的凶牛疾步如飞,轮到它来催赶少年了。两只弯弯的角几乎触到了少年的脊背。少年只好加快速度,放开两腿一路小跑,没走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气得心里骂,倔牛,迟早得杀肉吃!这可苦了走在后边的父亲,因为肩上扛着犁,想快也快不起来,硬是被牛拽着往前拖。犁是桑树做的,很结实,也很沉,压塌了父亲半个肩膀,走不了几步就换一下肩。少年叫父亲把犁放下,让牛驮着走,反正凶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让它吃点苦头才不会使坏。可是父亲心疼牛,宁愿自己背着也不让牛驮着走。
前面,出现一处高出地面的土墩子,远看就像一座小山。父亲告诉少年土墩上有户人家,养了一条恶狗,据说是下海打草用铁夹子套住的一只狼,经过驯养现在成了一条狗,十分凶恶,见人就咬,从这儿经过的人都得防着它。
少年想到后有凶牛追赶,前边又碰上恶狗挡道,不由胆战心惊,要父亲从别处绕过去,免得遭到伤害。父亲说去荒原就一条路,只能从这儿经过。
汪汪的狗叫,使少年收住了脚步,牛也跟着停了下来。
父亲说,有凶牛护着,狼狗再凶也伤不了人。
少年走近一看,两丈多高的土墩子一劈两半。路从中间直穿而过,行人经过这里,就像走进陡峭的大峡谷。守在墩子边的狼狗,正虎视眈眈地举目远望。父亲调整了队形,让少年走在牛的后面,同时放长了牵在手里的牛绳,遭到狼狗袭击时可以有周旋的余地。
人和牛一进入“峡谷”,狼狗就闪电般扑向少年的父亲。父亲往下一蹲,狼狗扑了个空,从父亲的头顶上飞了过去,落到墩子的另一边。少年吓出一身冷汗,紧贴住牛的肚皮,一步步往前挪。
狼狗返身朝少年扑来,少年躲闪不及,黑布褂被叼去一片。
凶牛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迈着绅士般的步伐,当少年再次遭到攻击时,它终于忍不住昂起了头。
狼狗不自量力地跳上牛背,俯下身子欲撕少年的耳朵。
凶牛被激怒了,脖子往后一扭,一只角轻轻一挑,把狼狗摔回墩子上。
狼狗尝到了厉害,望着凶牛再不敢靠近,跑得远远的汪汪地叫着,人和牛趁此机会走出了“峡谷”。少年对牛不再怨恨,觉得它是那样强大,心里多了几分敬畏……
少年和凶牛被抛在荒原上,伴随他和它的是一部破烂的风车,还有几亩白汪汪的水田。少年个头不矮,但很瘦弱,嫩得像刚出土的豆芽儿。他才十六岁,充其量是个大孩子,当他还没有犁梢高的时候,父亲就教会他给牛套轭头,学会了耕田耙地,不过那是一头老水牛,温驯得像只猫,现在面对的却是体强力壮的凶牛,勇猛如虎。少年不得不和它保持足够的距离,给它喂草时总离得很远,一束束地抛给它。少年记得很清楚,父亲从卖主手里接过牛绳的那一刻,卖主曾叮嘱,这牛凶,动不动就伤人,千万小心!虽然父亲曾告诉过他,牛通人心,只要人对它好,它决不会平白无故地伤人。前头出过人命的几户人家,稍不如意就用鞭子把它往死里打,越打它越犟。人蛮,牛也蛮,人和牛是一个道理。但这并没有使他消除对凶牛的畏惧心理。不论怎么说,在强大的凶牛面前,他实在太渺小了。在凶牛的眼里,他就像一株弱不禁风的小草,吹口气就能把他折断;有力的尾巴扇动一下,也会把他打倒。它对少年总是不屑一顾,对他的使唤充耳不闻,少年对它那种畏惧的神情,更加激起它的蔑视,或摇头晃脑地向他示威,或甩动尾巴进行挑衅,甚至发出愤怒的叫声。少年心想提心吊胆的日子总得有个结束,暗自寻求着对策,经过反复思索,唯有不断消耗它的体力,才能使它顺从自己。少年从早到晚让牛驾着轭头,不停地耕着那几亩水田,因为他和它之间隔着一张木犁,它想犯犟也犯不了。闲下来,凶牛半睡半躺地吃着草料,少年则待在一旁,相互用很不友善的目光瞅着。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少年刚驾起牛耕地,忽然发现近处荒野里有个鸟巢,一只鹭天子正蹲在窝里孵蛋。少年很久没有吃过荤腥了,就想捡回鸟蛋煮了吃,便让牛停下,向鸟巢走去。
鹭天子一身灰黑,肚皮上的羽毛却是白的,习惯生活在没有人迹的荒野里。人们对它的说法很神奇: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冬天潜入水下不吃不喝,春天才回到地面上繁衍生息。鹭天子见到人就在头顶上盘旋、俯冲、拍打,弄得人头晕眼花,所以又叫迷魂鸟。少年一步步逼近,蹲在窝里的鹭天子毫无飞走的意思。少年踮起脚,想把它捉住。
凶牛静默在水田里,眼瞅着少年。
鹭天子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张开了翅膀。少年猛一扑没有捉住,捡起一窝鸟蛋,又回到水田里耕地。
飞回高空的鹭天子,突然俯冲而下,用翅膀在少年的头上扇了一下。
少年的脸像针扎似的疼。
鹭天子仍在头顶上盘旋,几次俯冲下来,似要夺回它的蛋,但都被少年用牛鞭挡开了。它忽地收紧翅膀落到牛背上,一口接一口地啄着。凶牛的尾巴一扫,把鹭天子打落在水田里,少年放开犁梢,刚要跑过去捉,凶牛猛地向前冲去,拖倒了木犁,在水田里狂奔。
鹭天子仍在天空盘旋、鸣叫,一次次向凶牛发起攻击。凶牛狂奔不止,只见一团团水花,却看不到牛。少年追了过去,刚抓住犁梢,就被凶牛拖倒了。凶牛转过身,宽阔的额头朝少年压来,少年大惊失色,放开抓住的犁梢,在泥水中一滚,躲开了凶牛。凶牛气红了眼,在水田里兜了一个圈子,再次扑向少年,冰雹似的泥浆已经飞溅到他的脸上,眼瞅着就要死于凶牛的额下。少年别无退路,只有把凶牛制服住,才能免于一死。他一改往日的懦弱,不再畏惧,不再胆怯,鼓起了从未有过的勇气,机敏地跃到牛的背后,飞快地用肩膀扛起犁梢,使犁铧深深地吃进土里,凶牛一下子被刹住了。
凶牛瞪着血红的眼睛,怒视着少年。
少年扛着犁,不动。
凶牛向前使着力气,想从少年的手里挣脱出来,但无法动弹。
相互长时间地较着劲,互不让步。
少年知道再这样僵持下去,会激起凶牛更大的反感,便一点点地试探着放下扛在肩上的犁梢。
凶牛背上的重负减轻了,眼里燃烧的怒火逐渐消失。
少年没有用鞭子抽打凶牛,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脊背。
他和它终于恢复了平静。
回到牛棚里,少年把鸟蛋敲破放在碗里,又倒了几盅从铲头上省下来的香油,那乳白色的蛋液,火红的蛋黄,非常诱人。少年馋涎欲滴,但没吃鸟蛋,都给了凶牛。他想,如果自己不去捡鸟蛋,鹭天子不会袭击凶牛,凶牛也不会犯倔,况且没把他抵死,应该感激它。
凶牛尝到了蛋和香油的味道,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用舌尖舔着沾在唇边的油珠子,还想吃。少年用手抚摸着它的额头,告诉它没有了。
凶牛十分懂事地用头蹭着少年,他和它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少年又一次想起了父亲的告诫,一步步地向凶牛贴近。夜里和它一起睡地铺,身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既是他的床铺,也是牛的草料。一天的劳累并没有使凶牛耗尽体力,过一阵子,就吃几口草,然后磨动着坚硬的牙齿,似乎要把漫漫长夜一点点地咬短、嚼碎,连同草料一起吞进肚子里。风从墙缝里钻进来,一条薄被抵挡不住深夜的寒气,少年就紧贴着牛,用它的体温暖着自己的身子。牛要撒尿时,就用舌尖把熟睡的少年舔醒。少年衣服也不穿,赤着身子拿来尿桶,随着那“哗哗”声,牛棚里充满难闻的热尿味。凶牛的肚皮大,喝的水多,一泡尿要撒很长时间,少年冷得直打战。
白天,在波光闪闪的水里,凶牛总是拖着那张古老的木犁,按少年的意思顺从地走着,泥浆在它的肚皮下飞溅,田水被它庞大的躯体激起一道道波浪,迅速地向四周扩散,撞击田埂时发出悦耳的哗哗声。犁铧切开板结的土,一瓣一瓣地翻滚,很有规则地排列着。少年稳稳地掌着犁,牛向前迈一步,他也跟着往前走,每当腻涩的土粘在犁铧上,他就使劲地摇动犁梢,减轻牛的重负。到达田头掉转方向,少年的眼睛睁得很大,注视着牛的脚步。若左偏,就用牛绳弹一弹牛的肚皮;如向右斜,就捋一捋牛绳,让牛走出一条直线。
一种特殊的语言。
凶牛有时也会停下,抬起头望着荒凉的原野,“哞哞”地叫几声,抒发内心的感受。少年甩起牛鞭,却不往牛身上抽,只是虚晃一下,唱起悲凉的牛号子。
天边出现一抹烟熏过似的云,遮住半个快要沉下去的太阳。少年给牛卸下轭头,洗去它一身泥水,牵着它漫步在田埂上,望着被耕过的水田,平展得像一张纸,一道道犁沟如墨斗弹出来的直线;一铧一铧的土,仿佛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瓦片,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金属片似的光泽,心里有了一种欣慰。
少年对牛体贴入微,牛对少年百依百顺,他和它融洽地生活在寂寞得让人难以忍受的荒原上。牛一眼见不到少年,就“哞哞”地叫,像是呼唤着什么。
先旱后涝,颗粒无收,一个特大的荒年。荒原上那几亩水田无法耕种,少年和牛回到了老家。
饥荒如同狂暴的风,肆无忌惮地扫荡着一切生命,树皮和草根成了人度命的粮食,牲畜陷入了饥饿的困境,全都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纷纷倒毙,一个接一个的物种在村里悄然消失了,只有凶牛还硬撑着,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没有少年的照料,它也不会活着。少年宁愿自己挨饿,省下一口食物给牛,实在没有吃的了,就挖树根给它充饥,还要自己先尝一尝,如果苦得不能入口,决不给它吃。后来树根挖净了,只能不断给它喂水,可是两泡尿一撒,凶牛刚鼓起来的肚皮又瘪了下去。少年想不出别的办法,就把凶牛牵到自家麦田里,啃那粘在泥上的麦青子。凶牛一口也不吃,挣着往回走。少年哄着它,吃啊,不吃会饿死的!凶牛直挺挺地站着,鼻子里打着闷腔,依然不吃。它仿佛知道吃掉麦青子,麦收就没有指望了。
又过了几天,凶牛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了,昏昏沉沉地躺着。少年更是饥肠辘辘,和牛一样躺倒了。
凶牛用软软的舌尖,舔着少年的脸。
少年抱着牛的脖子,依偎在一起。
牛眼里含着泪,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
少年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牛打了几个踉跄,跟着站起来以后,再没有躺下,从白天站到黑夜,就像楔在那里似的。少年知道它再躺下,就站不起来了。
又撑了几天,少年饿得两眼发黑,一头晕倒在地。牛又蹦又跳,一个劲地往外挣。少年的父亲把它牵至场头拴在石磙上。凶牛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蹬着四蹄脖子一梗,把石磙拎了起来,穿在鼻子里的绳子被拧断了,接着在场头上狂奔。
少年苏醒过来,以为牛饿疯了,便去拦它。
凶牛避开少年,不要命地向石磙撞去。石磙被弹出去很远,凶牛轰然一声倒下了,鲜红的血喷向天空,像一朵朵无比艳丽的鲜花。
少年扑过去,握起拳头堵住它额头上的血窟窿。血涌如喷泉,怎么也堵不住,把他也染成了血人。
父亲拉开少年说,既然它有这个意思,让它走吧。
少年再次扑向牛,放声大哭,我不让你走。
牛怕冷似的一个战栗,突然张开灯盏大的眼睛,看了少年一会儿,然后合上了眼帘。
少年“噗”的一声双膝着地,面对凶牛长跪不起。
村里人听说凶牛在石磙上撞死了,纷纷赶来。往常,人们怕遭到它的伤害,都是远远地躲着它,现在见它躺在血泊之中,无不肃然起敬,同时生出许多感叹。
这牛虽然脾气倔,但是头好牛。
它应该换一种死法。
那就不是凶牛了。
凶牛死了,它死得那样坦然,那样悲壮,那样惊心动魄。它为使少年不被饿死,毅然决然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少年的父亲几次拿起刀,又几次放下,实在不忍心对它动刀子,便叫来了杀猪宰羊的屠夫。
少年抓住屠夫的刀,不让扒凶牛的皮。屠夫问,不动刀子,你吃得到牛肉?少年说它不是牛,是人!村里人看到这情景,无不暗暗地流泪。在屠夫剥皮时,少年一直向牛跪着,泣不成声。
少年的父亲在场头上架起一口罾子锅,把剥下来的一丁点肉和骨头放进锅里,架起木柴煨了一锅汤,给村里每户人家舀几勺子,往锅里放些水再煮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直至把内脏都煮化了。一个村子的人,全靠它渡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但少年没喝一口汤,他实在无法入口,大伙把能充饥的一丁点食物给了他,才使他保住了性命。
少年收起锅底的碎骨,和村里人一起把它埋葬在村头上。竖立在坟前的墓碑是染血的石磙。